第二章 冤狱起
暮春的雨说下就下。周文远裹着件月白绫衫立在廊下,看雨丝在青瓦上溅起细密的水烟。这两日他没敢再出门,连万花楼的局都推了——毕竟丢了二十两银子,又被个来路不明的妇人勾了魂,心里总像压着块石头。
爷,张府的二管家来催印子钱了。管家阿福捧着帖子从门房过来,脸上堆着笑,说是...说是刘屠户昨儿个被赌坊的人堵了,闹得不大好看。
周文远正捏着茶盏出神,听见这话手一抖,茶水泼在衫子上,洇开个深褐色的圆斑。他最近正为刘屠户的印子钱犯愁——那老东西耍无赖,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他正琢磨着要不要带几个护院去拆他的肉案。可眼下这帖子...
让他滚!他摔了茶盏,就说我不在家!
阿福刚要退下,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皂隶的号衣在雨里泛着青黑,铁链子撞在青石板上,哗啦哗啦响得人心慌。周文远扒着门框望去,只见为首的衙役举着朱红令牌,雨水顺着帽檐往下淌:金陵府捕快,奉命拿人!
拿谁?周文远往前跨了一步,我周文远又不曾犯法!
那衙役上下打量他几眼,嘴角扯出个冷笑:周文远,你昨夜可去过城郊破院?可曾与一具无头女尸打过照面?
周文远只觉血往脑门上涌。无头女尸?他昨夜分明在荒院里...等等,那妇人的事还没弄明白,怎的就成了杀人案?
胡说!他拍着门框,我昨夜是去过暗巷,可那是...那是寻个相好的!哪有什么女尸?
相好的?后边另一个衙役嗤笑一声,有人亲眼见你半夜翻墙进了破院,出来时衣裳不整,怀里还揣着个包袱——莫不是抢了人家的东西,杀人灭口?
周文远急得直跺脚:那是妇人给我的银子!我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
带走!为首的衙役挥了挥手,两个皂隶上前揪住他的胳膊。周文远挣扎着,却被反剪双手捆了个结实,铁索往脖子上一套,凉得他打了个寒颤。
冤枉!他扯着嗓子喊,我周文远就算有错,也不至于杀人!求大老爷明察!
雨越下越大,皂隶们推着他往巷口走。围观的百姓举着伞,交头接耳:听说那女尸被砍了头,惨得很!这周大少爷平日里花天酒地,倒做出这种事...
都散了!衙役挥着水火棍轰人,周文远被推搡着踉跄,听见有个老妇人的声音:前儿夜里我起夜,见他鬼鬼祟祟往破院跑,我还当是见不得人的事儿...
放屁!周文远吼回去,可声音被雨声吞了大半。他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只觉这世界突然成了个巨大的陷阱——那夜的妇人,消失的钱袋,还有此刻满街的指认,像张无形的网,正把他往死里拽。
金陵府大堂的公案上摆着惊堂木、朱笔和一摞卷宗。周文远被按在跪垫上,膝盖压在青砖上,疼得他直抽气。堂上的知县姓赵,是个五十来岁的瘦高个,两撇鼠须,眼神像刀子似的刮过他:周文远,你可知罪?
大人明鉴!周文远膝行两步,额头碰在青砖上,学生昨夜确实在暗巷遇着一妇人,可那不过是...是场荒唐事!学生从未见过什么无头女尸,更不曾杀人!
赵知县翻开卷宗,那为何西市卖菜的王婆说,前夜三更时分,见你翻进破院墙?为何枯井里的尸首与你一般年纪,衣裳上还沾着你家下人特有的苏绣花瓣?
周文远猛地抬头:苏绣花瓣?不可能!学生的衣裳都是从苏州绣娘手里订的,可那妇人的衣裳...
住口!赵知县猛拍惊堂木,你当本官查案是儿戏?法医验过,那女尸脖颈处的刀伤是你家厨子的菜刀所致——昨日在你家厨房搜出带血的菜刀,刀身刻着二字!
周文远只觉天旋地转。厨子的菜刀?他记得那把刀是上个月新打的,刀身确实刻着,可怎么会...
还有,赵知县抖了抖一张纸,这是你在万花楼的花账,上月给翠袖姑娘花了八十两银子。本官问过翠袖,你说银子有的是——可你家主母上月还说,你房里的月钱都快透支了。为了钱杀人,倒也合理。
周文远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学生是...是被人陷害的!那夜的妇人是关键!她能作证...
传证人!
堂下走进来个穿粗布衫的中年男人,正是住在破院隔壁的豆腐坊陈二。他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回大人,小人昨夜起夜,见破院里有烛火。后来听见女人哭,男人骂,还有...还有菜刀砍东西的声音。
你可见到凶手?
没看清脸,陈二顿了顿,但那男人穿湖蓝直裰,腰间挂着块羊脂玉镯——和小人前日在万花楼见周公子戴的那块,一模一样。
周文远浑身冰凉。那玉镯是他娘留下的遗物,他天天戴着,怎的会被陈二看见?
大人!他抓住最后一线希望,学生昨夜确实在暗巷,可那妇人是李四的妻子柳氏!她是错认了人,学生可以作证!只要找到柳氏,就能...
李四是陈二的邻居?赵知县转头问师爷。
师爷翻着卷宗摇头:回大人,城南没有姓李的住户。倒是陈二说的,前日有人在秦淮河捞起具女尸,衣裳上绣着并蒂莲——与枯井女尸的衣裳纹样相同。
周文远只觉血液都冻住了。并蒂莲...那妇人的鞋尖,可不就是绣着并蒂莲?
证据确凿。赵知县拿起朱笔,周文远,你因贪淫好色,与妇人私通,又为灭口杀人分尸,罪大恶极。着即判斩立决,秋后执行!
大人饶命!周文远被衙役拖着往堂下拽,指甲抠进青砖缝里,学生是冤枉的!那妇人是被她丈夫杀的!学生根本不认识什么李四!
堵上他的嘴!赵知县挥了挥手。两个衙役拿过麻核塞进他嘴里,他只能发出含混的呜咽。法警架着他往大牢走,路过公堂外的跪垫时,他瞥见王婆正站在人群里,冲他挤眉弄眼——原来一切都是算计好的!
大牢的稻草堆里满是霉味。周文远蜷缩在角落,嘴里的麻核让他说不出话,只有眼泪止不住地流。他想起那夜的温存,想起妇人的眼波,想起自己说以后常来找我时的得意——原来从踏进暗巷那刻起,他就掉进了别人织好的网。
周公子。
黑暗中传来个低哑的声音。周文远猛地抬头,见对面草堆里坐着个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衫,脸上有条刀疤。
我是陈二。男人说,你以为真杀了人?
周文远瞪着他:你不是证人吗?
陈二笑了,刀疤跟着抽搐:我就是李四。柳氏是我的女人,她跟周府的厨子私通,被我发现后,她竟想勾搭你骗银子。我砍了她,割了头,本想嫁祸给你——谁让你仗着有钱,到处祸害人?
周文远只觉喉咙发紧:你...你为何要嫁祸我?
谁让你命好?李四的声音里带着恨,我娘病了三年,求你借十两银子你都不肯;我老婆跟人跑了,你倒好,在万花楼一掷千金。现在她死了,正好拿你顶罪!
周文远望着墙上的月光,突然笑了。原来这世上最狠的刀,从来不是官府的板子,而是人心的贪念。
你笑什么?李四扑过来揪他的衣领,等砍了你的头,你就笑不出来了!
周文远任他揪着,望着牢房外的夜空。他想起王通判复核案卷时说的话:此案疑点甚多——可如今,他连申诉的机会都没有了。
雨还在下,打在牢房的瓦上,叮咚作响,像极了那夜暗巷里的梆子声。
他闭上眼,耳边响起自己的供词:学生确实杀了人,求大人饶命...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远,仿佛要从这世上彻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