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县衙鞫奸情陈安惊变 公堂剖罪证周郎直言
话说陈安跟着钱班头连夜赶至巴县县衙,已是三更时分。巴县县衙坐落在县城正中,青瓦飞檐,朱漆大门上方悬着块黑底金字大匾——“明镜高悬”,两侧对联“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勿说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穿百姓之衣,吃百姓之饭,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在月光下泛着冷白的光。门房见是衙门差役押着人犯,忙掀开棉帘放进,又取了盏灯笼引着众人穿过仪门,径往二堂而来。
二堂内,知县王仁政已换了公服,端坐在虎皮座椅上。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两道浓眉斜插入鬓,眼下略有青影,显是熬了夜。案头摆着烛台、惊堂木、签筒,还有一叠墨迹未干的文书。左侧站着刑房书吏,右侧立着老仵作刘伯,正低头翻着验尸单。
“带人犯上堂!”钱班头一声喝,两名衙役押着周大郎、春枝跪在堂下。周大郎仍是那副麻木模样,脊背挺得笔直,膝盖压在青石板上,竟不似寻常人犯般瑟瑟发抖;春枝却抖得厉害,粗布裙角擦着地面,额头抵着膝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王仁政将惊堂木一拍,喝道:“周大郎,你昨日杀了陈怀礼,可是实情?”
周大郎抬头,目光直视王仁政,咧嘴一笑:“回大老爷,小的亲手打死的,不劳各位费心。”
堂下众人皆惊。陈安站在廊下,只觉喉间发紧,指尖掐得发白——他素知父亲虽非圣贤,却也绝非滥杀无辜之辈,如何会招此杀身之祸?
王仁政眉头微蹙:“你可知杀人偿命?”
“小的知。”周大郎点头,“可大清律例写着,‘凡妻妾与人奸通,而于奸所亲获奸夫、奸妇,登时杀死者,勿论’。小的这算正当防卫,该当无罪。”
“放肆!”王仁政拍案,“你且将前因后果从实招来,若有虚言,重责不贷!”
周大郎便将供词一五一十道来。原来他长年驾船跑漕运,去年秋里,因见陈怀礼常来家中借宿(陈家大院离码头远,周家场院离得近),便主动提出“接母亲并春枝搬去杨家场院住,照应老爷”。谁承想搬过去月余,便撞破这桩丑事。
“上月十五,小的去镇上卖粮,原说三日内回。不想那日刮大风,船行得慢,迟了两天。待小的赶回家时,已是掌灯时分。”周大郎喉结滚动,“推开门,见我院里那棵老槐树下,老爷扶着春枝跨门槛。春枝的布衫纽扣开了两颗,露出半截胸脯;老爷的青布长衫前襟也湿了一片,沾着……沾着些可疑的痕迹。”
堂上众人闻言,皆露出鄙夷之色。陈安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小的当时就懵了。”周大郎声音发颤,“老爷见我回来,倒笑得自然,拍着我肩膀说:‘大郎辛苦,且歇着。你家娘子身子弱,我方才给她送了碗补汤。’春枝却红了脸,低头搓着衣角,一句话也不说。”
“你当时如何反应?”王仁政追问。
“小的气疯了!”周大郎一拍大腿,“抄起门边的扁担就要打!老爷却不躲不闪,跪在地上磕着头:‘大郎饶命!我一时糊涂,看她孤单,便动了邪念。你若不信,我明日便把地契过户给你,再赔你二十两银子!’小的哪里肯信?拽着他衣领要见官,他却哭嚎说‘我是读书人,丢不起这个人’,还说‘你要杀了我不难,可春枝往后怎么见人?’”
春枝突然抬起头,哭嚎道:“青天大老爷!他这是污蔑!我与陈老爷清清白白,是他趁我家男人不在,强行……”
“住口!”王仁政喝止,“你且将衣衫撩起,让仵作验伤。”
春枝浑身一颤,犹豫片刻,终是颤抖着手提起粗布裙角。众人见她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手腕处还有道新鲜的抓痕,锁骨下方更有片暧昧的红印,皆倒吸一口凉气。
周大郎见状,更是激动:“大老爷您瞧!这是他昨夜抓的!他说要纳春枝做小妾,要我写契书把地契过给他,不然就去外头说他陈怀礼强占民女!小的气不过,才……才失手打了他!”
王仁政转向仵作刘伯:“刘老,验尸单可曾看过?”
刘伯躬身道:“回大人,死者陈怀礼,遍体鳞伤。后脑有钝器重击伤,颅骨开裂;咽喉有勒痕,系绳索所致;面部、手臂、胸腹有多处抵抗伤,指甲缝中残留疑似凶手脚皮屑。致命伤在后脑与咽喉,系二次加害,凶犯下手狠毒。”
“那凶器呢?”王仁政问。
钱班头答:“回大人,周大郎家院中搜出一把带血柴刀,与死者后脑伤口吻合;另有一根扁担,沾有少量血迹,与死者手臂抵抗伤痕迹相符。”
周大郎点头:“那柴刀是小的劈柴用的,扁担是挑水的。小的当时急了眼,抄起什么便用什么。”
王仁政摩挲着胡须,目光扫过陈安:“陈三郎,你可有何话说?”
陈安上前一步,声音发哑:“大人,家父素来守礼,绝无逾矩之举。周大郎所言,定是……定是血口喷人!”
“哦?”王仁政挑眉,“你有何凭证?”
陈安一时语塞。他想起父亲近日常说要“帮衬佃户”,又想起上月陈怀礼醉酒后嘟囔“春枝这丫头,倒是比我家那母老虎贴心”,当时只当是醉话,未曾在意。如今想来,只觉后背发凉。
堂上气氛凝滞。王仁政挥了挥手:“先将人犯带下去收监。陈三郎,你且在此候着,本官另有事问你。”
待周大郎夫妇被带下,刘伯凑近王仁政耳边低语:“大人,小的方才查验尸体时,在陈怀礼袖中寻得一方羊脂玉佩,上刻‘岁寒三友’,正是陈府祖传之物。只是玉佩边缘有磨损,似是……似是与人争执时拉扯所致。”
王仁政眼神一凛:“陈三郎,你家可有此玉佩?”
陈安心头一震,想起怀中那方玉佩——父亲昨日出门前亲手交给他,说“若我天黑未归,你便去陈家坳寻我”。他忙摸出玉佩,呈给王仁政:“此乃家父贴身之物,小的今日清晨方从他书房匣中取出。”
王仁政接过玉佩,对着烛光细看,见玉佩背面有道细痕,与刘伯描述的“磨损”吻合。他沉吟片刻,道:“陈三郎,你且回去。明日卯时三刻,带陈家管家来县衙对质。”
陈安退出县衙时,天已蒙蒙亮。江风卷着晨雾吹来,带着几分腥气。他望着街角那面破旧的“巴县正堂”旗子,只觉浑身发冷。父亲的形象在心中彻底崩塌——那个教他“君子慎独”的父亲,那个在祠堂里跪得笔直的父亲,竟与佃户之妻有私?更甚者,竟因逼婚不成,反被佃户打死?
他摸了摸怀中那方带血的玉佩,突然想起幼时母亲临终前的话:“安儿,你爹是个好人,只是……只是太好面子。”彼时他不懂,如今方知,这“好面子”背后,藏着多少见不得人的腌臜。
晨钟敲响,陈安深吸一口气,踩着青石板路往家走。路过周家场院时,只见院门紧闭,门上贴了封条。几个孩童蹲在墙根,指着墙上道:“看!周大郎家贴了封条,说是杀人犯的家!”
陈安脚步一顿,听见一个孩童脆生生道:“我阿爹说,周大郎是替天行道!陈老爷仗着有钱有势,欺负人,该死!”
另一个孩童反驳:“可周大郎杀了人,是要偿命的!”
“偿什么命?大清律例写着,捉奸在床杀奸夫,勿论!”
“你懂个屁!那得是自家妻妾!”
孩子们吵作一团,陈安却听得耳中嗡嗡作响。他忽然明白,这世间的事,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父亲的“道貌岸然”,周大郎的“快意恩仇”,春枝的“水性杨花”,不过是一团乱麻,缠在巴县的青瓦白墙间,缠在乾隆三十年的盛夏风里,缠在每个看客的舌尖上,再也解不开。
他加快脚步,朝家中走去。远远看见自家门楣上挂着的“耕读传家”匾额,在晨雾中泛着模糊的金光。那四个字,曾是父亲最爱的,如今却像根刺,扎得他眼睛生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