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西北狼烟，传庭到任
崇祯四年的陕西，天象乖戾，地气焦灼。自去年冬日起，便罕见雨雪，开春后更是滴雨未落。烈日炙烤着黄土高原，龟裂的田地里，稀疏的麦苗枯黄卷曲，奄奄一息。风起时，漫天黄尘蔽日，如同末日降临。河流干涸，井水枯竭，赤地千里，饿殍载道，已非夸张之词。
通往西安府的官道上，烟尘滚滚。一队精锐骑兵护卫着一辆马车，正顶着烈日风沙艰难前行。马车内，新任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陕西三边军务的孙传庭，正凝神翻阅着一摞厚厚的卷宗。他面色沉静，目光锐利如鹰，虽风尘仆仆，却无丝毫倦怠之色，唯有眉宇间凝结着一股化不开的凝重与肃杀。
他奉旨夺情起复，皇帝在乾清宫偏殿密谈时的嘱托犹在耳边：
“伯雅（孙传庭字），西北危局，乃朕心腹大患，更甚于辽东！辽东之敌，明火执仗，可凭坚城利炮御之。西北之患，乃民心溃散，饥民为盗，星火便可燎原！朕予你尚方宝剑，许你先斩后奏之权，陕西、三边军政民政，皆归你节制！记住八字方针：剿抚并用，以工代赈，根治民生！”
“朕已令户部，即便砸锅卖铁，也会优先拨付你钱粮。但这些钱粮，不是让你一味发放，更不是喂饱那些层层盘剥的蠹虫！要用以工代赈，组织流民兴修水利，整饬道路，恢复生产！要砍下一批贪官污吏、劣绅豪强的人头，追赃助饷，以儆效尤！”
“对于乱民，首恶必诛，胁从可赦。能招抚安置的，优先招抚，分与荒地、粮种、农具，让其有活路，不再从贼。但对于那些冥顽不灵、屡降屡叛、或已成气候之巨寇，则需以雷霆万钧之势，迅雷剿灭，绝不姑息！ 朕要的，不是一个杀得尸山血海的陕西，而要一个能自我造血的、安稳的陕西！”
皇帝的信任与重托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而沿途所见所闻，更让他心情沉重。
越近西安，景象越是凄惨。道路两旁，时见倒毙的饿殍，无人收殓，任由野狗啃噬。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的流民拖家带口，如同行尸走肉般漫无目的地迁徙，眼中是绝望的麻木。偶尔有骑兵掠过，却不是官军，而是呼啸而过的乱民马队，他们抢走流民最后一点口粮，甚至掳掠青壮，逼其入伙。
“停下！”孙传庭忽然下令。
车队停下。他走下马车，来到一群蜷缩在土墙根下的老弱妇孺面前。一个怀里抱着枯瘦婴儿的妇人，见到官袍仪仗，非但不躲，反而挣扎着爬过来，磕头哭嚎：“青天大老爷……行行好，给点吃的吧……孩子快饿死了……求求您……”
孙传庭蹲下身，看着那婴儿气若游丝的模样，心中猛地一揪。他从随行干粮中取出一块饼，递给妇人。那妇人眼中猛地爆发出骇人的光芒，一把抢过，狼吞虎咽，竟忘了先喂给孩子。
“你们是哪里人？为何流落至此？”孙传庭声音低沉。
“延……延安府……早没粮了……树皮都吃光了……县太爷还催税……狗官！天杀的狗官！”妇人一边疯狂咀嚼，一边语无伦次地哭骂，“男人……男人被‘闯王’的人拉走了……说不去就杀了俺们……”
“‘闯王’？”孙传庭目光一凝。情报显示，如今陕西乱民首领多以“闯王”、“闯将”自称，其中以高迎祥部势力最大。
“是啊……好多‘闯王’……老天爷不开眼啊……”妇人吃完饼，又有气无力地瘫倒在地。
孙传庭沉默起身，回到车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陛下所言民变之源，皆在于此！”他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西安城外，陕西巡抚衙门。
得知新任总督今日抵达，巡抚衙门大小官员、西安府文武，皆出城相迎。然而，队伍看似整齐，实则人心各异。有人期待强员到来，整顿乱局；有人心怀鬼胎，惴惴不安；更多人则是麻木观望，甚至带着一丝看笑话的心态——这烂摊子，神仙来了也难救！
孙传庭的车驾抵达，没有寒暄，没有客套。他径直走入巡抚大堂，毫不客气地端坐于主位之上，尚方宝剑置于公案醒目之处。凛冽的目光扫过堂下神色各异的官员，一股无形的压力瞬间弥漫开来。
“本督奉旨总督三边，平定乱局。今日起，陕西军政要务，皆需报本督裁决。”他开门见山，声音冷硬，“现在，本督要听的是实话。陕西现状究竟如何？库存粮饷几何？可战之兵有多少？乱民主要盘踞何处？各部势力如何？”
众官员面面相觑，最后由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参政硬着头皮出列，禀报道：“启禀部堂，陕西连年大旱，蝗灾频仍，百姓困苦，盗贼蜂起。如今……如今西安府外，已是贼寇遍地。北有王嘉胤、王自用部，盘踞陕北；东有高迎祥、张献忠等股，流窜于延安、庆阳一带；其余小股流贼，多如牛毛……库、库府早已空空如也，各地卫所兵额空虚，缺饷严重，士卒饥疲，恐……恐难堪大任……”
“难堪大任？”孙传庭冷哼一声，打断了他，“是难堪大任，还是尔等敷衍塞责，畏敌如虎？！”
他猛地一拍案几，声若雷霆：“本督一路行来，所见卫所军官，脑满肠肥！所见地方官吏，仍在敲骨吸髓，盘剥百姓！乱民何以坐大？正是尔等庸碌无为，甚至通寇养寇所致！”
他目光如刀，刺向站在前排的陕西总兵：“王总兵！你麾下额定兵员两万，现有人数几何？可有一战之力否？”
那王总兵浑身一颤，支支吾吾：“这个……部堂明鉴，欠饷已久，逃卒甚多……现……现约有……”
“约有八千？还是五千？”孙传庭逼问，“其中又有多少是能吃饱饭、拿得动刀枪的？”
王总兵汗如雨下，不敢回答。
“还有你！西安知府！”孙传庭又指向另一人，“城外饿殍遍地，易子而食！城内粮商囤积居奇，米价腾贵如金！你身为父母官，做了何事？莫非只会高坐堂上，吟风弄月不成？！”
西安知府面如土色，噗通一声跪下：“部堂恕罪！下官……下官实在无力……”
“无力？”孙传庭站起身，拿起尚方宝剑，声音冰寒刺骨，“陛下赐我此剑，专斩无能之将、贪腐之吏、祸国之臣！本督现在给你们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他环视全场，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第一，自即日起，所有文武官员，俸禄减半！减下之俸禄，连同陛下新拨钱粮，全部用于以工代赈！给本督在西安周边，立即招募流民青壮，整修水利，开挖深井！告诉他们，干活，就有饭吃！谁敢克扣一粒粮食，一经查实，立斩不赦！”
“第二，王总兵，给你三天时间，整肃所部！淘汰老弱，核实兵额！凡能吃饱饭、愿效死力之卒，双饷厚待！凡怯战畏敌、吃空饷之蠹虫，军法从事！三日后，本督要见到一支能打仗的兵！”
“第三，布政使司、按察使司，立刻给本督彻查各府县账目！追查历年粮饷亏空、赋税贪墨！给本督列一个名单出来，哪些人该杀，哪些人的家该抄！非常之时，需用非常之法！ 你们不是都说没钱没粮吗？本督就从这些蛀虫身上，挖出钱粮来！”
“第四，发出安民告示，并派人潜入各股乱民之中散播：朝廷大军将至，然陛下仁慈，念尔等本是良民，迫于饥寒。只诛首恶，胁从不问！但凡愿放下兵器，接受安置者，可分得土地粮种，既往不咎！但若冥顽不灵，负隅顽抗，则天兵一到，齑粉不留！”
一条条命令，如同一道道闪电，劈入死气沉沉的官僚体系之中。有人震惊，有人恐惧，也有人眼底重新燃起一丝微光。
孙传庭雷厉风行，毫不拖泥带水。他深知，陕西这个脓疮，已到了非用刀割开不可的时候。怀柔必不可少，但若无足够的雷霆手段震慑宵小，理清秩序，一切怀柔都将沦为笑话。
接下来的数日，西安城内外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孙传庭带来的精锐家丁和钦差卫队，如同鹰犬般四处出动，拿着令箭，锁拿了好几名劣迹斑斑、民愤极大的官吏和军官，查抄家产，所得钱粮立刻投入以工代赈。城外的流民安置点迅速搭建起来，虽然粥棚里的粥依旧稀薄，但至少有了秩序，看到了活下去的一线希望。军队的整顿也在血腥地进行，几名克扣军饷、畏敌不前的军官被当众斩首，首级悬挂辕门！
一时间，陕西官场人心惶惶，却也效率陡增。谁都知道，这位孙督师，手握尚方宝剑，是真敢杀人，真能杀人的！
然而，孙传庭的目光，早已越过西安的城墙，投向了更广阔的、烽烟四起的三秦大地。他知道，内部的整顿只是开始，真正的考验，是外面那些已经杀红了眼、形成了组织的“流寇”。尤其是那个名号越来越响的——“闯王”高迎祥。
他站在西安城头，眺望北方，那里是黄土高原的沟壑纵横之地，也是乱民最活跃的区域。
“高迎祥……”孙传庭低声默念，眼中寒光闪烁，“本督已至，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一场席卷西北的腥风血雨，即将以更加酷烈的方式，展开序幕。
（第249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