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县接连下了三日秋雨,直到卯时才渐歇。天空仍是铅灰色,湿冷的空气裹挟着泥土和落叶腐败的气息,渗入衣衫,直钻骨头缝。
城南,槐树巷,一座略显老旧但门庭还算整洁的二进宅院前,早已围拢了不少被拦住的街坊邻里。人们交头接耳,脸上混杂着恐惧、好奇与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两名衙役守在门口,面色凝重,努力维持着秩序。
刑侦捕头赵雄带着人赶到时,正听见门内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夹杂着语无伦次的叫喊:“鬼!有鬼啊!老爷被镜子里东西勾了魂了!”
赵雄浓眉紧锁,常年办案养成的直觉让他对“鬼神”之说本能地警惕。他身材高大,步伐沉稳,虽年近四旬,但眼神锐利如鹰,不怒自威。他扫了一眼人群,目光在几个窃窃私语最甚的脸上稍作停留,随即低喝一声:“让开!吴文,郑龙,跟我进去。小乙,你在外面守着,留意有无可疑人等。”
“是,捕头。”一个略显单薄、声音带着些许怯意的声音应道。林小乙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略显宽大的号衣,顺从地退到门边阴影里,将自己尽可能隐匿起来。他低垂着眼,看似畏缩,实则眼角的余光已飞快地将周围环境、众人的表情扫了一遍。
宅子的老管家颤巍巍地引路,穿过前院,来到后院的书房。书房门敞开着,一股混杂着墨香、陈旧书籍和一丝若有若无怪异的甜腻气味扑面而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伏在紫檀木书案上的身影——正是宅主,乡绅刘铭。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绸缎便袍,头却歪扭着一个极不自然的角度,侧脸压在摊开的一本书册上。双眼惊恐地圆瞪着,眼球几乎要凸出眶外,瞳孔已然散大,却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极致的恐惧。而那恐惧的焦点,正正指向书案斜前方,一架黄铜包角的梳妆台上,摆放着的一面光可鉴人的椭圆形铜镜。
刘铭的死状极其骇人,那张因惊惧而扭曲的脸,与镜中模糊映出的狰狞倒影相互呼应,构成一幅诡异绝伦的画面。最先发现尸体的小厮瘫软在门边,被郑龙像提小鸡一样拎起来问话,依旧浑身抖如筛糠,只会反复念叨:“……我、我进来送早饭……老爷就、就那样了……他看着镜子……镜子里有、有东西……黑影……一张鬼脸!”
吴文已经戴上薄布手套,开始冷静地勘查现场。他先检查门窗,确认均从内闩好,无破坏痕迹。又小心翼翼地避开尸体和可能留有痕迹的区域,观察地面和物品摆放。
赵雄站在书房中央,目光如炬,缓缓扫过每一个角落。书案上的笔墨纸砚井然有序,油灯灯盏里的油已近枯竭。梳妆台除了那面引人注目的铜镜,只零星放着些梳篦、头油瓶罐,并无特别。他的视线最终落回那面镜子上。镜面打磨得十分光滑,映照出书房昏暗的景象,以及他自己凝重肃杀的脸庞。
“捕头,”吴文低声汇报,“初步看,无明显外伤,也无搏斗痕迹。门窗紧闭,这……”
“像个密室。”赵雄沉声道,语气听不出喜怒。他走到书案前,俯身仔细查看刘铭的尸体,特别是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那瞳孔中残留的惊骇,绝非寻常疾病或意外所能解释。
就在这时,赵雄眼角的余光瞥见,原本该守在门外的林小乙,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挪到了书房门口,正探进半个身子,远远地望着那面铜镜。少年的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微微翕动,那不仅仅是害怕,更像是一种极度专注下的惊疑。
赵雄心中一动,却没有立刻点破。他直起身,对吴文和郑龙吩咐道:“仔细搜,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特别是那面镜子,给我好好检查。”
他自己则转身,踱步到门口,高大的身影将门外的光遮挡了大半。他状似无意地看向缩在门边的林小乙,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小乙,你看这现场……有何……不对劲的地方吗?”
林小乙猛地一颤,像是受惊的兔子,慌忙低下头,双手不自觉地绞着衣角,嗫嚅道:“没、没有……就是……那镜子,看着……怪瘆人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细不可闻。
赵雄盯着他低垂的头顶,目光深邃,未再追问。书房内,铜镜幽冷地反射着微弱的光,镜中映出的世界,仿佛隐藏着吞噬生命的秘密。而门口这一站一蹲的两人之间,一场关于真相与隐藏的无声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