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县衙的公堂之上,气氛庄严肃穆。
“米缸无底洞”一案的两位主犯——账房周先生和杂货铺掌柜刘全,戴着沉重的枷锁,跪在冰凉的石板地上,面如死灰,浑身瘫软。赃物米袋、挖掘工具、以及那最为关键的木质漏斗机关,都被呈列在堂前,作为铁证。
李县令高坐明镜台后,面沉如水,听着堂下书吏高声宣读案由和罪证。孙师爷则垂手站在一旁,眼角眉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案子破得利落,没有牵扯什么怪力乱神,于县衙颜面和政绩都是好事。
赵雄站在堂下一侧,身姿笔挺,言简意赅地陈述了侦破经过:如何接到报案,如何勘查无果,如何发现机关地道,如何顺藤摸瓜人赃并获。他的叙述严谨客观,逻辑清晰,但刻意淡化,甚至完全略去了林小乙在那“意外一撞”和“无心之语”中的关键作用,只将功劳归于全体捕快的细致工作和后续的果断行动。
陈丰年作为苦主,在一旁又是磕头又是哭诉,感激青天大老爷明察秋毫,为他洗刷了“米虫精”的冤屈,揪出了真正的“米虫”——吃里扒外的家贼和贪婪的邻居。
围观的百姓挤在衙门口,听得啧啧称奇,议论纷纷。先前流传的“米虫精”谣言不攻自破,转而变成了对周账房忘恩负义和刘全鬼迷心窍的强烈谴责。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周先生看起来那么斯文,竟做出这等事!”
“还不是赌害的!沾上赌,啥良心都喂了狗!”
“多亏了赵捕头厉害!这么刁钻的机关都能给破喽!”
“是啊是啊,赵捕头真是咱们平安县的青天!”
赞誉声如同潮水般涌向赵雄和衙门的捕快们。郑龙挺直了腰板,与有荣焉。吴文推了推眼镜,虽然破案的关键并非源自他的勘查,但最终结果圆满,也让他松了口气,只是心中那关于林小乙的困惑,依旧挥之不去。
李县令听完陈述,验明证据,惊堂木重重一拍!
“啪!”
“大胆周汝贤、刘全!监守自盗,勾结行窃,设计机关,散布流言,惑乱民心,罪证确凿!依《大胤律》,盗窃主家财物,数额巨大,情节恶劣,判脊杖八十,刺字流放北疆苦寒之地,遇赦不赦!赃物追缴,变卖折银,发还苦主!”
判决声如雷霆,在公堂上回荡。周账房和刘全彻底软倒在地,如同两滩烂泥,被如狼似虎的衙役拖拽了下去。
“退堂!”
李县令起身,拂袖而去。孙师爷紧随其后,经过赵雄身边时,微微颔首,投来一个赞赏的眼神。
案子了结,人群渐渐散去。捕快们也开始收拾物证,准备散去。
郑龙用力拍了拍赵雄的肩膀,咧嘴笑道:“头儿,漂亮!这下看谁还敢说咱们衙门破不了奇案!”其他几个参与行动的捕快也围上来,脸上都带着轻松和自豪的笑容。
赵雄脸上却没什么喜色,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他的目光越过兴奋的众人,再次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正准备悄无声息溜回角落的身影。
林小乙低着头,缩着肩膀,混在几个同样没怎么出力的底层捕快中间,似乎也想跟着人群一起散去,脸上带着案卷终于了结的释然和一丝事不关己的茫然,仿佛这一切的赞誉和风波都与他毫无关系。
就在他即将踏出公堂门槛的瞬间,赵雄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林小乙。”
小捕快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身体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一下。他慢慢地、极其不情愿地转过身,脸上挤出怯懦而困惑的表情:“头…头儿?您…您还有什么吩咐?”
所有的目光,包括郑龙、吴文和其他捕快,都带着些许好奇和不解看向了赵雄,不明白头儿突然叫住这个几乎透明的小子要做什么。
赵雄一步步走到林小乙面前,停下。他比林小乙高出将近一个头,居高临下的目光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缓缓地、仔细地打量着他,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再看个通透。
公堂上刚刚松懈下来的气氛,因他这突兀的举动,又悄然变得有些微妙和紧绷起来。
林小乙被看得头皮发麻,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眼神躲闪,下意识地又想低下头。
“这次案子,”赵雄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却字字清晰,“你,反应机敏,于关键处有所察觉,也算……有功。”
“有功?”旁边的郑龙瞪大了眼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吴文也猛地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充满了惊疑。
林小乙本人更是张大了嘴,一副被天大的馅饼砸懵了的样子,连连摆手,慌得语无伦次:“啊?没…没有!头儿您别拿小人开玩笑…我…我就是摔了一跤…差点坏了大事…我…我哪有功…我不行的…”
他的否认急切而真实,充满了小人物不敢居功的惶恐。
赵雄将他这副样子尽收眼底,心中冷笑,脸上却不动声色,甚至语气还放缓了一些,带着一种看似赏识的口吻:
“是不是功,本捕头自有判断。你年纪虽轻,资历也浅,但看来……确有几分运道,也算细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旁同样疑惑的吴文和郑龙,继续道,声音提高了几分,确保所有人都能听见:
“从明日起,你不用再跟着他们跑外勤杂活了。就调到我的签押房旁边,负责整理近日的卷宗文书,顺便……跟我身边,多听,多看,多学点东西。”
这话一出,不仅林小乙愣住了,连吴文、郑龙和其他所有捕快都愣住了!
调到捕头身边?整理卷宗?跟着学习?
这哪里是惩罚?这分明是提拔!是重用!是亲信才有的待遇!
可这对象……是林小乙?那个胆小如鼠、笨手笨脚、除了跑腿一无是处的小子?就因为他“运气好”撞破了机关?
巨大的荒谬感和不解笼罩了众人。郑龙的眼睛里直接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嫉妒和不服气。吴文则是眉头紧锁,看看赵雄,又看看林小乙,完全无法理解头儿这突如其来的“赏识”。
林小乙本人,更是如遭雷击,脸上血色褪尽,不是惊喜,而是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度可怕的事情,嘴唇哆嗦着,声音带着哭腔:
“头…头儿…使不得!真的使不得!小人愚笨…字都认不全…卷宗那么重要的东西…我…我会搞砸的…我干不了…我就在外面跑跑腿就挺好…求您…”
他的拒绝情真意切,充满了对自己能力的深切怀疑和对外勤杂活的“眷恋”。
赵雄看着他这副恨不得立刻逃回原来位置的恐惧模样,心中的怀疑却更加确定了。
越是推拒,越是证明心里有鬼。真正无能的人,骤然得到提拔,第一反应或许是受宠若惊,但绝不会恐惧到这种程度。
这小子,在害怕。害怕靠近自己,害怕暴露更多。
“本捕头说你能干,你就能干。”赵雄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最终拍板的决断,“字认不全就学!事情做不好就练!就这么定了。明日一早,准时过来。”
说完,他不再给林小乙任何反驳的机会,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逃不掉了。”
然后,赵雄转身,不再理会身后众人各异的神色和林小乙那如丧考?般的绝望表情,大步流星地向签押房走去。
堂前的“米虫”已然现形伏法。
而另一场关于“福将”真面目的探究,才刚刚拉开序幕。赵雄已经布下了他的网,他要将这条看似懵懂的小鱼,捞到自己的眼皮底下,仔仔细细,看个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