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人生是条笔直的路,直到父亲走后,那些无法解释的巧合如夜星般一一浮现,我才明白,或许有些离别,早已在命运的经纬里埋下了伏笔。
二零二三年十月二十九日晚上十点,我在理发店的镜子前端详新剪的短发时,父亲在外省的公寓里静静离世。没有病痛,没有预兆,像一片秋叶在风起时悄然飘落。
电话响起时,我还在为剪得太短的发梢懊恼。听筒那端传来母亲破碎的声音:“你爸...走了...”
世界突然安静下来。理发师还捏着一缕未来得及清扫的发丝,香波的气味甜腻得令人窒息。八点整,我剪完头发;十点整,父亲停止呼吸。这两个毫无关联的时间点,从此被一根无形的线紧紧系在一起。
赶到父亲工作的外省城市时,已是次日深夜。他租住的公寓在城郊的老小区里,楼道昏暗,每迈一步,脚步声都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
母亲瘫坐在客厅的旧沙发上,眼睛肿得像熟透的桃子。几个父亲生前的工友陪着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难以置信。
“洗澡时走的。”工友李叔搓着手,“晚上和我们吃饭还有说有笑,回来还说洗个澡舒服。等我们发现时...”
我走进浴室,瓷砖已经擦干净了,可空气中还残留着水汽的味道。我想象父亲站在这里,热水哗哗地冲过他的身体,带走一天的疲惫。他爱干净,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
整理遗物时,我在衣柜顶层发现了一顶黑色呢帽。
“爸从不戴帽子啊。”我拿着帽子喃喃自语。
母亲抬起头,目光触到那顶黑帽时突然凝固:“这...这是他上周买的。还特意拍了照片发给我看。”
她颤抖着掏出手机,屏幕上是父亲戴着这顶黑帽的自拍。照片里,他笑得像个孩子,帽檐下的眼睛眯成两条缝。在我们老家的习俗里,逝去的人要戴一顶黑帽子踏上黄泉路。
“他那天还说,这帽子戴着特别合适。”母亲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
我捏着帽檐,羊毛粗糙的触感硌着指尖。父亲一向讨厌任何形式的帽子,说戴了头晕。为何偏偏在临走前买了这顶黑帽?
继续整理,我又发现了一套全新的床品,深蓝色底子撒着白色小星星。母亲说,父亲去世前三天特意去商场买的,还视频向她炫耀:“看我也会挑漂亮东西吧?”
十月二十八日晚上,父亲和母亲视频的最后一句是:“我刚洗完澡,你看我干干净净的。今天和老李他们吃饭,我很高兴。”
这句话,成了他留给世界最后的告白。
我记得今年九月,父亲突然提出要过生日。他向来对这些形式不屑一顾,五十九年来的每一个生日几乎都是在遗忘中度过。可这次他很坚持,甚至提前半个月就开始提醒我们。
生日那天,我订了蛋糕,母亲做了一桌菜。父亲戴上我们送的围巾,在烛光里许了很久的愿。他笑得那么开心,眼角的皱纹像绽开的菊花。现在回想,那笑容里是否藏着一丝告别?
从外省返回老家时,我们带回了父亲的骨灰。按照习俗,要选个吉日下葬。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说,十一月三日是个好日子。
回家后的第二天,丈夫突然说想吃城东那家山西面馆的面。
“爸上次来,不是说那家的面有老家的味道吗?”他眼睛红红的。
我点点头。父亲确实特别喜欢那家店,说他们的手擀面像极了奶奶做的味道。
然而当我们赶到面馆,却看见卷帘门上贴着一张纸条:“家中有事,暂停营业,11月3日恢复营业。”
白纸黑字,我反复确认了三遍——正是父亲骨灰安放的日子。
丈夫愣在原地,半晌才说:“这是...爸安排好的吗?”
我站在紧闭的店门前,忽然觉得父亲就站在身边,像往常一样笑着说:“看,还是老家的面最香。”
最让我们震惊的,是见到父亲最后一面时的情景。
因为异地猝逝,遗体需要就地火化。老家的亲戚们都没能见到父亲最后容颜,母亲为此哭了无数次,说这是她最大的遗憾。
然而当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打开棺木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父亲穿着他最喜欢的那件黑色夹克,面容安详得像睡着了一样。而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的样子竟然和手机里最后那张自拍一模一样——同样的黑帽,同样的衣服,同样的微微笑意。
“我给他换衣服时,就觉得他这身特别合适。”李叔喃喃道,“没想到...”
母亲第一次停止了哭泣,她轻轻抚过父亲的脸颊:“他是不想让我们遗憾啊。”
下葬那日,天空飘着细雨。我们将父亲的骨灰安放在老家后山的祖坟里,那里可以俯瞰整个村庄。
墓碑上,我们选用了那张戴黑帽的自拍照。照片里的父亲笑得那么温暖,仿佛随时会从石板上走下来,拍拍我们的肩膀说:“哭什么,我这不是挺好的吗?”
头七过后,我开始整理父亲留下的书籍。在一本旧相册里,我发现了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父亲站在老屋门前,头上也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背后的日期是一九八四年冬,那是爷爷去世的年份。
母亲看见照片,愣了许久才说:“你爷爷走时,你爸也是突然买了顶黑帽,说戴着合适。”
我摩挲着照片粗糙的边缘,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一句话:“人这一生,来去都是有征兆的,就看你是否留心。”
也许,父亲一直明白些什么。那些看似偶然的举动——过生日、买新被罩、拍照片,都是他在用自己的方式,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告别做着准备。
而我的剪发,面馆的暂停营业,这些我们永远无法解释的巧合,是否也是父亲精心安排的安慰?他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们,生命的来去从来不是偶然,而是一场早有约定的重逢。
如今,我依然会在每个周末给母亲打电话,会在下雨时想起父亲总忘记带伞,会在吃面时不由自主地寻找老家的味道。但我不再追问为什么,因为那些无处不在的巧合,已经成了父亲留下的另一种陪伴。
昨天梦里,父亲还是戴着那顶黑帽,站在老家的麦田里对我挥手。风吹麦浪,他的声音轻轻传来:“别担心,我选的路,我很喜欢。”
醒来时,枕边落着一根我的短发。晨光透过窗帘,在上面镀了一层金边。
我忽然明白,生命中的某些巧合,或许是逝去的亲人穿越时空送来的拥抱。他们从未真正离开,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守护在我们的命运里。
就像那家面馆,在父亲归家的日子准时开业;就像我的短发,在他离去的那晚悄然生长;就像那顶黑帽,从爷爷传到父亲,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也许正等待着下一次相遇。
所有这些巧合,都不是偶然,而是爱的另一种形式——它让我们相信,离别从来不是终点,而是另一种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