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这一日的北安州州城,天气格外的好。
秋高气爽,惠风和畅。
而城中所有人的心情,也如同这天气一般,充满了期待与躁动。
闻道茶馆,这座平日里只是士子们消遣时光的去处,今日却成了整个北安州的焦点。
茶馆内外早已是人山人海。唐家几乎动用了所有的护卫力量,才勉强在茶馆周围,维持出了一片基本的秩序。即便如此,那些无法进入的百姓和士子,依旧伸长了脖子,将耳朵竖到了极限,希望能从那二楼的窗户里,捕捉到一星半点的“圣贤之音”。
二楼,靠窗最好的位置。
一张古朴的方桌,一套精致的紫砂茶具,一炉由上好“龙眼炭”点燃的红泥小火炉,炉上的沸水,正“咕噜噜”地冒着热气。
郑修远,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他今日依旧是一身月白色的儒衫,腰悬玉箫,面容平静。他没有看楼下拥挤的人潮,也没有理会周围那些充满敬畏与好奇的目光。
专注地进行着一套行云流水般的“茶礼”。
从“涤器”,到“置茶”,再到“冲泡”、“分杯”……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韵律与美感,仿佛不是在泡茶,而是在进行一场庄重的祭祀。
一股淡淡的、清雅的茶香,伴随着氤氲的水汽,渐渐地在二楼弥漫开来。
在他的身后,站着一名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须发皆白的老仆,垂手而立,如同入定的老僧。
当苏文渊独自一人,缓缓走上二楼的楼梯时。
整个茶馆,那原本还有些许嘈杂的声音,瞬间彻底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两位,即将展开巅峰对决的少年天骄身上。
“苏兄,你来了。”郑修远抬起头,对着苏文渊温和地抱拳一笑。那笑容真诚而坦荡,没有丝毫的敌意。
“郑兄,久等了。”苏文渊也同样还了一礼,从容落座。
两人之间,没有剑拔弩张,没有唇枪舌剑。
有的只是一种,高山流水遇知音般的……默契。
“请。”郑修远提起紫砂壶,将第一杯色泽金黄、香气四溢的茶汤,斟入了苏文渊面前的品茗杯中。
苏文渊端起茶杯,没有立刻去喝。
先是观其色。茶汤清亮,澄澈见底,如同一块上好的琥珀。
再闻其香。香气高远,清冽之中,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雪后青松般的凛然之气。
最后,才品其味。
茶水入口,微苦,却不涩。那股苦意,如同一道清泉,瞬间洗涤了口中的所有杂味。而当茶汤滑入喉咙之后,一股强烈的、持久的甘甜,便从舌根处猛地涌了上来!
“好茶!”苏文渊忍不住,由衷地赞叹道,“入口微苦,而后回甘,其香凛冽而高远。若我没猜错,此茶应是产自极北雪山之巅,迎着风雪而生,三年方能采摘一次的……‘苦寒之心’吧?”
郑修远的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
“苏兄,竟也精通茶道?”他没想到苏文渊,仅凭一杯茶,便能道出此茶的来历与神韵。这“苦寒之心”,可是他郑家的珍藏,寻常人莫说喝,便是听都未曾听过。
苏文渊笑了笑:“略知一二。”
“那苏兄以为,”郑修远看着他,终于将话题引入了正轨,“这茶与我辈儒生所修之‘道’,可有相通之处?”
苏文渊知道,论道开始了。
他放下茶杯,沉吟了片刻,答道:“自然是有的。”
“在我看来,这天下之茶,便如我儒道之两大流派。”
“哦?”郑修远来了兴趣,“愿闻其详。”
苏文渊缓缓说道:“有的茶,如郑兄手中这杯‘苦寒之心’。它生长于极寒之地,历经风霜雨雪,其生长过程,本身便是一种‘苦修’。其采摘、炒制、冲泡之法,更是讲究到了极致,差一丝火候,错一分水温,便会失其本味。其茶味先苦后甜,其茶性高洁凛然。品之能让人心生敬畏,明悟‘规矩’与‘坚守’之美。此可称为‘圣贤之道’。”
他这番话看似是在称赞,实则却是将郑家的“道”定义为了苦修、规矩与坚守。
这是阳谋。
郑修远没有反驳,反而赞同地点了点头。
“苏兄所言,深得我心。”他微笑着示意他继续。
苏文渊继续说道:“而有的茶,它或许只是生长在寻常山野间的普通茶树。其采摘或许是山野村夫,随手而为;其冲泡或许是行路之人,用溪水、篝火,随意而煮。其茶汤或许不够纯正;其口感或许不够醇厚。”
“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其中却蕴含着一股最原始、最不受束缚、也最贴近这方水土的……生机与活力。”
“品之虽无敬畏,却能解渴;虽无回甘,却能暖心。此可称为‘众生之道’。”
他将自己的“道”,定义为了生机、活力与实用。
“说得好。”郑修远抚掌赞叹,“那苏兄以为,这‘圣典之道’与‘众生之道’,孰优孰劣?或者说我辈儒生,究竟是该追求那山巅之上的‘苦寒之心’,还是该俯身去品那田埂间的‘寻常之茶’?”
苏文渊看着他笑了。
这才是今天这场“论道”,最核心,也最尖锐的问题!
“郑兄,你这个问题本身就错了。”
“哦?错在何处?”
“茶,本无优劣。”苏文渊缓缓说道,“居于庙堂之高,心忧天下者,当品‘苦寒之心’,以明其志,以坚其心。此为‘修身’。”
“而行于江湖之远,体察民情者,则当饮‘寻常之茶’,以知其苦,以解其渴。此为‘格物’。”
“茶是给人喝的。人不同,则茶亦不同。”
“道,亦是如此。”
他的声音,变得无比的澄澈。
“‘圣贤之道’,可为天下立下规矩,指明方向。此乃‘经’也。”
“‘众生之道’,可应世事之变,解万民之需。此乃‘权’也。”
“经权之道,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我与郑兄,今日在此争辩。又与那争论甜咸豆腐脑的稚童,有何区别?”
一番话,石破天惊!
郑修远,彻底呆住了。
他身后的那名老仆,那双一直半开半合的浑浊眼眸也猛地睁开了!眼中爆发出了一团,璀璨至极的精光!
而楼下那些原本准备来听一场龙争虎斗的士子们,在听到苏文渊这番“经权相辅”的言论后,也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们感觉,自己心中那道名为“门户之见”、“道统之别”的墙,在这一刻被狠狠地砸开了一道裂缝!
是啊……
他们争论了这么久,究竟在争论什么?
苏文渊看着陷入沉思的郑修远,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没有再咄咄逼人。
他站起身,对着郑修远再次一揖。
“郑兄,我的‘道’,已经论完了。”
“几日后,便是州试。”
“苏某,在考场上恭候大驾。”
“期待能与郑兄用真正的文章,来印证你我……各自心中的‘大道’!”
说完他便不再停留,转身在一众士子那充满了敬畏与思索的目光中,缓缓地走下了楼梯。
……
直到苏文渊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街角的尽头。
郑修远才从那巨大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他看着桌上,那杯早已冷却的茶,脸上露出了一丝发自内心的……苦笑。
他知道自己输了。
不是输在“学问”上。
而是输在了……格局。
苏文渊早已跳出了“胜负”的圈子。
他在追求的,是一种更高层次的……融合。
“呵呵……‘经权相辅’……”
他喃喃自语。
良久他才站起身,对着身旁那位自始至终都未曾说过一句话的老仆,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曾祖父,”他苦涩地说道,“孙儿……让您失望了。”
那名看起来普普通通的老仆,赫然便是由郑家家主郑玄,亲自……乔装!
郑玄看着自己这位,被打击得有些失魂落魄的曾孙,脸上却没有丝毫的责备。
他的眼中充满了无比的……欣慰与……激动!
他伸出那只有些干枯的手,重重地拍了拍郑修远的肩膀。
“不!”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你没有让我失望!”
“你和他……”
“你们都没有让我失望!”
他仰起头,看着窗外那片广阔的天空,眼中仿佛看到了儒道那无比璀璨的……未来!
“我大奉儒道……”
“当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