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之内,茶香袅袅,驱散了帐外凛冽的寒风,也融化了简随云心中那积郁了数十年的冰冷。
那段关于背叛与分道扬镳的往事,如同压在他心头的一块巨石。今日在这位生死之交与得意弟子的面前,一吐为快,倒是觉得那颗刚刚重塑的文胆,竟变得前所未有的通透与澄澈。
卫燎原那番铁血的话语,更是如同一剂猛药,彻底斩断了他心中对李斯的那份同门之谊最后的一丝幻想。他看着身边的至交好友以及苏文渊,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也充满了对未来的期盼。
“文渊,”他缓缓开口,声音重新恢复了那份大儒特有的温润与平和,“为师与你说这些,并非是想让你,去背负什么本不该属于你的仇恨。”
“李斯之事,乃是我白鹿书院,乃至整个儒门的耻辱。清理门户,自有我等长辈来做。”
“为师想告诉你的是——”
他的眼神变得无比的郑重。
“——道之修行,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其间诱惑之多,歧路之险,远超你的想象。”
“你天资绝世,身怀大气运,未来的成就,甚至可能远在为师之上。”
“但越是如此,你便越要时刻警醒,时刻……自省。”
“你要永远记住,你今日所拥有的一切力量,其根源究竟在何处。”
他伸出手指,指了指苏文渊的心口。
“它,不在于那些惊世骇俗的诗篇。”
“也不在于那些足以安邦定国的奇谋。”
“更不在于你那,足以让无数人为之疯狂的机缘。”
“而是,”他的声音变得无比的庄重,如同暮鼓晨钟,敲在了苏文渊的心上,“你最初踏上这条路时,所立下的那颗……为生民立命的本心!”
“守得住这颗本心。”
“你便是,行走在人间的……圣贤。”
“守不住……”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痛惜。
“你会成为,下一个李斯。”
一番话,振聋发聩,这不是教诲,而是传道。
是一位大儒,在经历了生死大劫,勘破了心魔之后,对自己毕生所学,最核心的……传承。
苏文渊的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他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身,对着自己的老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最标准,也最虔诚的弟子之礼。
“老师之言,如醍醐灌顶,学生受教了。”
老师的这番话,其立意比任何功法秘籍,任何神兵利器,都要珍贵。
无论未来走到何等高度,面对何等诱惑,都永不敢忘的……座右铭。
“哈哈哈,好,好!”简随云看着自己这位,一点就透,心性远超同龄人的弟子,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欣慰笑容。
自己没有看错人。
“好了,”他摆了摆手,示意苏文渊坐下,“道理讲完,接下来也该谈谈,你的修行了。”
“此番北境之行,你虽九死一生,但福祸相依,所收获的亦是远超想象。”
“临阵突破,踏入君子之境。更得真龙精血,淬炼肉身,文武之道,已然初窥门径。”
“只是……”他话锋一转,指出了苏文渊目前最大的问题,“你的根基,终究还是太浅了。”
“无论是君子之境的‘言出法随’,还是精血改造过后的武道血气,你都经历的太少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运用起来,全凭一股本能与悟性,不成章法。对付一些寻常的宵小之辈,尚可。但若是遇到,像李斯那等,同样精通此道,且早已浸淫了数百年的老怪物,你这点微末道行,便如同班门弄斧,不堪一击。”
苏文渊闻言,虚心地低下了头。
“还请老师指点。”
简随云笑了笑,“你之道,早已自成一派,连我都有些看不透。为师能做的,只能为你将这前路之上,所有的法与术,都一一剖析开来,让你知其根本,明其变化罢了。”
随即,他便不再有任何的保留,从儒道修行的最根本处着手,为他详细地剖析了力量的本质。
“文渊,你要记住,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这不仅仅是修行的步骤,更是力量的层次。”
“你如今已入修身,为君子之境。其核心便在于一个修字。修言,修身,修心。
“何为修言?便是你已初步掌握的言出法随。但你要明白,言出法随,其根本并非是你创造了规则。而是你的心与道,在某一瞬间,与天地间早已存在的某种至理,达成了共鸣。从而借来了一丝天地之力,为你所用。”
“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你的心越是中正平和,越是契合天地大道,你言语的力量便越强。反之,若心生邪念,言语偏颇,则会引来天地之力的反噬。故而,君子慎言。因为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引动,你无法预料的因果。”
他又讲到,大儒之境规矩领域的构建。
“……规矩,便是你自己的道,对一方天地至理的覆盖。在你的领域之内,你的道理便是天理。一言,可风调雨顺;一念,亦可山崩地裂。但此等手段,消耗巨大,更易引来天道反噬,非万不得已,不可轻用。”
他甚至将自己,刚刚才触摸到的,那一丝关于亚圣之境“言定乾坤”的感悟,都毫无保留地与苏文渊分享。
“亚圣之境,已非借力,而是……立法。圣人之言,便是天宪。可于冥冥之中,为一方天地,定下全新的根本法则。如师祖那般,一言便可镇压邪魅,便是此理。”
他讲得深入浅出,旁征博引。
将那原本玄之又玄的儒道神通,以一种近乎于格物的方式,将其内在的逻辑与原理,都剖析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苏文渊听得是如痴如醉。
他感觉自己那扇通往儒道更高境界的大门,正在被老师,用一把最精准的钥匙,缓缓地……打开。
记忆宫殿之中,无数原本零散,关于儒道的感悟与知识,都在这一刻,被一条清晰的线串联了起来。
他对于力量的理解,在这一刻,发生了质的飞跃。
接下来的数日,苏文渊便在帅帐之内,接受了简随云最为系统,也最为深刻的教导。
在一次传道结束的间隙,简随云看着苏文渊,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复杂,“文渊,有件事情,为师需要告诉你一下。为师在来边关的路上,曾托京东好友,暗中调阅了一些京城的旧档。关于你的身世,有了一些……眉目。”
苏文渊的心,猛地揪紧了。
“还请老师示下。”
简随云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你的父亲,苏世安,曾是二十年前,科举那一届的状元郎。其才情之高,据说连当今圣上都赞不绝口,称其有宰辅之才。”
“他入仕之后,官拜都察院左都御史,为人刚正不阿,弹劾过不少权贵。其中便包括……当朝宰相,李家之人。”
“而在十六年前,大奉与天狼部爆发了一场大战,史称渭水之耻。我军大败,主帅也就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裕王,兵败被俘。”
“此事之后,朝野震动。而你的父亲苏世安,却不知为何,被冠以‘通敌叛国’之罪,打入天牢。不久之后,便……惨死狱中。”
“你的母亲……”简随云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乃是京城八大世家之一,柳家之女,柳含韵。在你父亲出事之后,她便带着尚在襁褓之中的你,连夜逃出了京城,从此……下落不明。”
“柳家,也因此事与李家彻底决裂,闭门谢客,不再参与任何朝政。”
简短的几句话,犹如一把锋利的匕首,轻而易举地刺破了那层笼罩在京城往事之上的薄纱,将其中隐藏的血腥与阴谋赤裸裸地展现在苏文渊的面前。
苏文渊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一座雕塑。他的双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陷掌心,却浑然不觉。
随着老师的讲述,苏文渊心中的谜团一个接一个地被解开。他开始明白,那封来自李家的密令为何会如此决绝。这背后隐藏着的,是一场足以让整个京城都为之颤抖的巨大阴谋。
而这具身体,背负着如此深沉的血海深仇。前身的执念已经和他融为一体,感同身受。他要弄明白,自己来自哪里,为何被丢弃在那小小的偏僻县城。
“老师,”他抬起头,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平静,“此事……可有证据?”
“没有。”简随云摇了摇头,“所有的卷宗,都早已被销毁。所有的知情人,也已三缄其口。”
“但,”他看着苏文渊,一字一顿地说道,“为师相信,清者自清。”
“你父亲的冤屈,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