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倩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那条弥漫着血腥与暴力的昏暗巷子。她的心跳依旧狂乱如奔马，在寂静的夜里咚咚作响，敲打着她的耳膜。冰冷的夜风拂过她发烫的脸颊，却吹不散那萦绕在鼻尖的、若有似无的铁锈味和那双不屈眼眸带来的震撼。
她一路疾走，不敢回头，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直到拐过几个弯，重新回到一条相对开阔、有几盏路灯照耀的街道，她才敢放缓脚步，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冷汗浸湿的后背接触到冰冷的墙砖，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触碰那人额头伤口时的粘腻触感和碘伏的微凉。那张布满血污却难掩英俊轮廓的脸，尤其是那双深陷于痛苦与迷茫中却依然倔强闪烁的眼睛，反复在她脑海中浮现。
她帮了他吗？或许吧。那点微不足道的处理和那叠钱，对于那样沉重的伤势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她甚至不敢确定他能否活到天亮。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和愧疚感攫住了她。她自己尚且在这泥潭中挣扎求生，又哪有余力真正拯救他人？
可是……就这样离开吗？把他一个人丢在那个冰冷的、危险的角落？
理智与情感在她心中激烈拉扯。最终，那双眼睛带来的触动，以及一种最基本的、对人类生命的怜悯，让她无法真正做到视而不见、一走了之。
“至少……把他挪到一个稍微安全点、不那么显眼的地方吧……”她对自己说，仿佛在为自己折返回去的行为寻找一个合理的借口。
她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努力平复了一下依旧慌乱的心绪，转身，再次走向那条让她心悸的巷子。每一步都迈得有些艰难，充满了犹豫和不安。
巷子深处比刚才更加死寂，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她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角落，心脏再次提了起来。他还在那里，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像是已经被黑暗吞噬。
林倩的心猛地一沉。难道……已经……
她屏住呼吸，颤抖着伸出手指，试探性地探到他的鼻下。
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温热气流，拂过她的指尖。
他还活着！
她松了口气，随即又为他这微弱的气息而揪心。必须把他弄到外面去，这里太冷了，而且那帮混混万一去而复返……
“喂？喂？你还能动吗？”她蹲下身，压低声音，轻轻地推了推他的肩膀。
没有任何回应。只有因触碰而引发的、无意识的、细微的颤抖。
林倩咬了咬牙。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巷口不远处，路灯下的一张公共长椅上。那里虽然也冷，但至少明亮一些，相对安全一些，也许……也许会有早起的好心人看到他能帮一把？
她下定决心，尝试着将他扶起来。这极其困难。他看起来清瘦，但失去意识的人显得异常沉重。她使出全身的力气，几乎是连拖带拽，才勉强将他的一条胳膊架在自己的肩膀上，另一只手紧紧搂住他的腰，艰难地支撑着他站立起来。
他的头无力地垂在她的颈侧，温热的呼吸混合着血腥气喷洒在她的皮肤上，带来一阵战栗。他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她纤细的身躯上，让她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晃晃，步履蹒跚。高跟鞋几次趔趄，差点扭到脚踝。额角渗出的冷汗和她的混杂在一起。
这段短短十几米的路程，仿佛耗尽了林倩所有的力气。当她终于将他安置在那张冰冷的、金属材质的长椅上时，自己几乎也虚脱地瘫软下去，扶着椅背剧烈地喘息，胸口如同风箱般起伏。
冰冷的金属长椅似乎刺激到了杨潇。他发出一声模糊的、痛苦的呻吟，浓密的睫毛颤抖了几下，极其艰难地，一点点睁开了眼睛。
剧痛是首先回归的感觉。头痛欲裂，仿佛整个颅骨都要炸开，额角伤口火辣辣地疼。全身的骨骼像是被拆散重组过，无处不在叫嚣着酸痛。寒冷紧随其后，无孔不入地侵蚀着他虚弱的身体。
然后，是迷茫。彻彻底底的、无边无际的迷茫。
我在哪里？发生了什么？
眼前的光线昏暗而模糊，只能勉强分辨出似乎是夜晚的路灯，和一个……模糊的人影？
他的视线艰难地聚焦，最终落在蹲在他身前的那个人影上。是一个女人。看不清具体容貌，只能看到一个大概的清秀轮廓，和一双正担忧地注视着他的、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
这双眼睛……好像……有点熟悉？是刚才……？
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疼痛的大脑——冰冷的江水、狰狞的刀疤脸、沉重的扳手、几个混混围攻的拳脚、还有……还有这双眼睛……
警惕性瞬间如同触电般惊醒！是那些混混的同伙？还是另有所图的人？
他身体猛地一绷，下意识地就想挣扎着坐起来后退，却牵动了全身的伤口，顿时痛得闷哼一声，眼前又是一阵发黑，无力地跌回长椅。
“你别动！你伤得很重！”林倩被他突然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出声制止，声音里带着急切。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一丝柔软的南方口音，听起来很年轻，甚至有些……温暖？似乎并没有恶意。
杨潇剧烈地喘息着，强忍着眩晕和疼痛，戒备地盯着她，眼神像一只受伤后极度敏感的野兽，充满了困惑、痛苦和无法信任的疏离。他试图说话，想问“你是谁”，想问她“想干什么”，但干裂剧痛的喉咙里只能发出一些破碎而沙哑的音节：“你……谁……为什……”
言语支离破碎，逻辑混乱不堪。他甚至无法组织起一个完整的问句。这种对自身状态的失控感，让他更加焦躁和恐惧。
林倩看着他如困兽般挣扎警惕的眼神，听着他破碎嘶哑的声音，心中那点因为被他突然戒备而产生的轻微不快瞬间被更大的怜悯所取代。这个人，不仅身体受了重伤，好像……神智也有些不清楚？是被打坏脑袋了吗？
“你别怕，”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柔和，放缓语速，“我不是坏人。我刚才看到你被那些人打……他们已经走了。你……你现在感觉怎么样？需不需要我帮你叫救护车？”
救护车？医院？
这两个词像针一样刺入杨潇混乱的意识。不！不能去医院！一个声音在他心底疯狂呐喊。为什么？他不知道。只是一种强烈的、本能的抗拒。仿佛去医院会带来更大的危险。
“……不……不去……”他几乎是耗尽了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眼神中的抗拒之色更加明显，甚至试图再次挣扎。
“好好好，不去不去！”林倩见状，连忙安抚道。她看出来了，他对医院极其排斥。也许……是没钱？或者有什么难言之隐？就像她一样。
她看着他苍白如纸、不断渗出冷汗的脸，看着他因寒冷和疼痛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他即使如此狼狈却依然紧抿着、透着一丝倔强的嘴唇，一种同病相怜的酸楚感悄然漫上心头。
都是被生活逼到角落的可怜人罢了吧。
她叹了口气，不再多问。她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拿出剩下的干净纸巾——那包印着可爱小熊图案、与她此刻心境格格不入的纸巾，小心翼翼地、尽量轻柔地再次为他擦拭额角伤口周围新渗出的血丝和污迹。
她的动作很轻，很小心，指尖偶尔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皮肤，带着女性特有的、柔软的凉意。
杨潇的身体再次僵硬了一下，但这一次，他没有再表现出激烈的抗拒。那轻柔的、带着明显善意的触碰，与他刚才经历的残酷暴行形成了太过鲜明的对比，让他混乱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丝警惕。他只是依旧用那双迷茫而痛苦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仿佛想从她脸上看出她的真实意图。
林倩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专注地处理伤口。其实能做的非常有限，只是简单的清洁，让看上去不那么吓人而已。
做完这一切，她看着他那依旧写满痛苦和虚弱的脸，看着他那身破烂不堪、根本无法御寒的西装，心中充满了无奈。她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手伸进包里，摸索着。今天刚结的工资大部分已经塞进了他的口袋，现在包里只剩下一些零钱——那是她留给自己未来几天吃饭交通的钱，加起来大概几十块。还有半个用塑料袋包着的、她晚上没胃口吃而留下的菠萝包。
她将那些皱巴巴的零钱和那半个面包，轻轻地、几乎是塞一般地放到了杨潇冰凉的手里。
“这些……你拿着吧，”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买点吃的……或者，找个最便宜的小诊所包扎一下……伤口感染了会很麻烦……”
杨潇愣住了。他低头，茫然地看着手里那叠带着陌生女性体温的零钱和那半个看起来有些干瘪的面包。指尖传来的食物柔软触感和纸币的粗糙感，是如此真实，却又如此虚幻。
钱？食物？
她……不是来伤害他的？是来……帮助他的？
为什么？
巨大的困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久违了的……似乎是感激的情绪，如同细小的暖流，猝不及防地冲撞着他冰冷而混乱的心房。他抬起头，想要看清她的样子，想要说点什么，哪怕是句谢谢。
但他的视线依旧模糊，头脑如同灌满了浆糊。嘴唇嚅动了几下，最终只发出几个更加含混不清的音节：“谢…………你…………”
声音嘶哑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林倩看着他茫然又试图表达些什么的样子，心里酸酸的。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他一眼。
“我……我得走了。你自己……保重。”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过身，快步离开了长椅，身影迅速融入了不远处的夜色之中，消失在前方错综复杂的巷道口。她走得很快，仿佛生怕自己一犹豫，就会忍不住回头，就会承担起更多她根本无法承担的责任。
冰冷的金属长椅上，只剩下杨潇一个人。他孤零零地坐在那里，手里紧紧攥着那几十块钱和半个面包，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地、茫然地注视着那片空洞的黑暗。
额角伤口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她指尖轻柔的触感和纸巾的淡淡香气。
手心里，那半个冰冷的面包和皱巴巴的纸币，散发着微弱的、关于生存的真实温度。
这是他坠入冰冷黑暗和无尽迷茫以来，接触到的第一份……毫无缘由的、来自陌生人的……微暖。
他低下头，看着手里的东西，又抬起头，望着这座陌生城市冰冷闪烁的霓虹，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痛苦和迷茫依旧浓得化不开，但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在深处悄然闪烁了一下。
像一颗投入冰河的微小石子，虽然未能改变河流的走向，却终究激起了一圈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涟漪。
他们的第一次交集，短暂，仓促，充满了戒备与困惑，却在一人心中种下了一颗名为“善意”的种子，在另一人冰冷绝望的世界里，投下了一缕极其微弱的、却至关重要的光。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掠过空旷的长椅。
杨潇不由自主地收紧了手指，将那点微暖，紧紧攥在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