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山后坊集市中心锣声震天。
日头刚破云而出,金光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映得整个集市如被水洗过一般清亮。
可这清朗却压不住人群中的躁动与怒意。
百姓们挤作一团,目光齐刷刷钉在高台之上——那里站着沈清禾。
她一袭素色粗布裙衫,发髻用一根竹簪简单挽起,肩披半旧蓑衣,脚下是一双沾泥的草履。
可就这么个看似寻常的农妇,却让全场喧哗渐息,连呼吸都悄然放轻。
她面前摆着两碗稻谷。
一碗粒粒饱满、泛着温润金光,仿佛晨露未干便已吸尽朝晖;另一碗色泽相近,乍看无异,细瞧却略显暗沉,颗粒之间似有灰翳浮于表面。
“都说沈娘子的‘仙米’害人,致十余人高热呕血。”有人低声议论,“可她怎敢当街露脸?莫不是来耍花招?”
沈清禾不答。
风掠过她的额前碎发,她只淡淡扫了一眼人群,随即抬手示意。
柳芽儿快步上前,双手捧起盛有真稻的陶钵,轻轻碾磨成粉。
动作极稳,像在供奉神明。
粉末簌簌落入琉璃盏中,盏内早已注入清澈灵泉——那水来自空间深处,经年不枯,养得出千年古树之根。
刹那间,异象顿生。
水中浮现出丝丝缕缕的金色脉络,如活蛇游动,蜿蜒交织,竟似一幅天然图腾。
清香随之弥漫开来,带着山野初醒的湿润气息,沁入肺腑,令人精神一振。
围观者倒抽冷气。
再试伪稻。
粉末刚入水,便浑浊发灰,迅速沉淀如泥。
一股霉腐味悄然扩散,夹杂着隐约药腥,刺鼻难耐。
几个靠近的村民掩鼻后退,脸色骤变。
人群中一阵骚动。
孙四爷站在第三排,浑身僵冷,手指死死抠住裤缝。
他认得那碗假货——正是自己米行半月前被迫售出的“特供新米”。
当时一名自称农研社执事的人登门,以三倍市价换购“同源种”,还递来一批“改良包装”,言称:“只须贴标代销,不出事便无责。”
他心动了。
家中米行濒临倒闭,儿子又欠下赌债,那一笔横财如同救命稻草。
可如今……赵婆子还在医馆躺着,高烧不退,口吐黑血;李老五一家三口整日腹泻不止,靠陆大夫针灸吊命……
每夜闭眼,都是哀嚎声。
此刻见沈清禾当众演示,真相赤裸呈现,他喉头一哽,脱口而出:“我……我那日是被人蒙了眼!我不知那是假种!”
话音未落,已有愤怒村民怒吼起来:“骗子!合起伙来坑我们!”几人转身就要冲向孙记米行砸店。
沈清禾忽然抬手,动作不大,却如定海神针,止住了全场混乱。
“错不在仓廪,”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而在窃火者。”
众人一怔。
她目光缓缓扫过人群,像犁过冬田的铁铧,沉稳而有力:“火能暖屋,也能焚城。若因一场大火便弃火不用,那人世岂不再回蛮荒?今日设‘辨稻台’,不为罚人,只为教人人手中有尺——量得出真假,护得住性命。”
她说完,从袖中取出三块打磨光滑的木牌,一一挂于高台横梁。
第一牌:“观粒形:尖长微弯,腹白隐现。”
第二牌:“闻土息:带青壤回甘,无陈仓酸气。”
第三牌:“测沉浮:净水三沉三浮,方为真种。”
每一句皆简练如律令。
紧接着,小豆捧着一只陶罐走出,小心翼翼倒出一种淡黄色药水。
他解释道:“此液原用于染坊固色,以草汁混碱炼成,遇特定壳质会显微光。”说着,将一粒真稻浸入其中。
沈清禾递上一枚铜制放大镜。
首位接过者是村塾先生,颤巍巍凑近一看,猛地瞪大双眼:“蛛网状……壳面浮现蓝亮点!像是星辰缀纹!”
“此纹仅空间初代种才有。”沈清禾立于光影之下,语气清冷如霜,“仿不得,偷不走。若连这点本事都守不住,何谈让天下无饥?”
人群寂静片刻,忽而爆发出热烈掌声。
有人开始抄录木牌文字,有人请求再看一遍实验,更有几位老农主动请缨:“沈娘子,让我们也学这‘三验法’,日后帮乡亲把关!”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悄然自人群后退去。
青衫微旧,身形清瘦,伞檐低垂遮住面容。
陆时砚没有停留,也没有回应任何招呼,只是顺着人流最密处穿行,脚步无声地汇入巷陌深处。
他走得很稳,眼中却燃着冷焰。
方才验稻之时,他站在角落,看清了那些受害者的模样——面色萎黄,唇角溃烂,分明是慢性毒素累积之象。
而更令他在意的是,几乎所有病患提及米袋时,都说:“写着‘沈记特供’,封口还有红印。”
那印章,他见过。
曾在沈清禾锁柜中最深处的一枚母印盒里,一模一样。
但现在,不该出现在市井劣米之上。
他的指尖微微收紧,袖中藏着一张折叠的纸条——是昨夜匿名塞进门槛的,只写一行小字:
“东街陈氏医馆,七人同症,皆因‘特供米’入腹。”
风拂过耳畔,他眸光微敛,身影彻底没入市井烟火之中。
(续)
陆时砚的身影在人群散去的喧嚣中悄然隐没。
他没有回山后坊的居所,也没有走向禾社主院,而是径直拐入东街窄巷,青衫贴背,步伐轻稳如踏夜露。
陈氏医馆门前挂着半旧的药幡,风一吹便簌簌作响。
他推门而入时,正逢老医者陈砚之提笔录案。
室内弥漫着苦涩药香,七张竹榻上躺着面色萎黄的病人,呼吸粗重,唇角溃裂处结着暗痂。
“都是昨日起病,”陈砚之合上医案,声音低沉,“症状一致:胃腑灼痛、呕血夹黑渣、小便赤黄如茶。我以清热解毒汤加金银藤、土茯苓试治,见效甚微。”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陆时砚脸上,“最怪的是——他们皆言食了一种‘特供米’,说是沈娘子亲制,封口有红印。”
陆时砚心头一震,缓缓展开那张匿名纸条,与医案记录逐字对照。
时间、病症、米袋特征……无一不符。
他低声问:“可留样?”
陈砚之从柜中取出一只油纸包,打开一角——几粒稻谷静静躺在纸上,颜色金亮得诡异,颗粒比寻常米略大,却透出一丝蜡质光泽。
陆时砚拈起一粒,在指腹轻轻碾压。
壳坚硬异常,断面呈灰白色,毫无自然稻谷的松软感。
他眸光骤冷:这不是普通掺杂,而是系统性仿造,甚至可能用了某种化学浸渍工艺。
“这些米……”他压低声音,“是从哪几家流出的?”
“孙记米行三袋,城南两个散户各一袋。”陈砚之叹道,“都说是‘熟人托售’,价格便宜两成。”
陆时砚谢过医者,转身离去。
他的脚步不疾不徐,但每一步都踩在人心看不见的弦上。
穿过三条街巷后,他忽然察觉身后脚步声多了半拍——不是寻常百姓的拖沓,而是刻意收敛的轻捷。
他不动声色转入茶巷,巷口柳三娘的茶棚正支着竹帘。
一个眼神交汇,柳三娘便掀开桌下暗格,露出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窄道入口。
陆时砚闪身而入,地道幽深潮湿,尽头通向城南废磨坊。
那里,荒草掩门,石碾倾颓。
他在角落翻动一堆麻袋时,指尖触到一股异样的霉腥味。
揭开一看,整整二十余袋“沈记特供米”堆叠如山,尚未拆封。
他抽出一袋细察——纸张粗糙泛黄,缝线松散,封口红印虽模仿得惟妙惟肖,但印泥色泽偏褐,边缘略有晕染。
假的。
但他真正凝神的,是其中一袋底部压着的一角残页。
他拂去尘土,瞳孔猛然一缩。
那是禾社内部田亩登记簿的边角!
墨迹清晰,写着“丙区七垄,春播一号新种,灌溉频次三日一引”,下方还有一枚小小的批阅签——正是沈清禾亲笔所书的“准”字花押。
种源外泄。
他将残页收入怀中,面色沉如寒潭。
返程途中再未遇追踪,可他知道,对方既然敢如此行事,必已布下更深眼线。
当夜,禾社议事堂烛火通明。
听完陆时砚汇报,沈清禾久久未语。
她坐在灯影之下,指尖轻轻叩击桌面,一声,又一声,像是在丈量人心的厚度。
“种是从我们内部流出去的。”她终于开口,语气平静得可怕。
铁头霍然站起:“我去查出入名单!封锁粮仓!挨户搜查!”
“不必。”她摇头,目光却已投向窗外漆黑的夜色,“大动干戈,只会惊走老鼠。我们要等它自己爬出来。”
众人屏息。
她唤来柳芽儿,低声吩咐几句。
翌日清晨,禾社公告栏前围满了人。
一张新贴告示迎风轻扬:
“凡主动交出外泄种子者,免究过往;若待查出,连坐十户。”
风声如野火燎原,迅速烧遍村落。
第三日清晨,天光未亮,集事堂外传来扑通一声跪响。
小石头浑身湿冷地跪在阶前,双手捧着一只泥封陶罐,指节发白,泪水混着雨水滑落:“沈娘子……我蠢……我该死……他们说……只要一撮土就能复原神术……我就……就偷偷舀了一勺灵泉润过的土……换了几枚铜板……我以为……只是泥土……”
沈清禾走出门檐,蹲下身,轻轻扶起他。
“你不是贼。”她声音很轻,却穿透雨幕,“你是被人当成钥匙使了。”
她望着远处低垂的云层,眼中映着未燃尽的火光。
真正的锁,还没打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