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安国坐在小马扎上,十分局促。
一米八的身高,加上并不瘦的体型,坐在那么个小凳上,只能抬头仰望坐在对面小沙发上的陶莹,显得有点儿可怜。
陶莹面对这个变故,也有些不知所措。
“你……”
“我……”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了。
他们面面相觑,确实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陶莹开口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厉害,她轻咳了一声,正要继续开口,就听到项安国有点着急地问:“怎么了这是?病了吗?吃药了吗?”
他还是像从前那样儿,关心她是出自本能。
这样的丈夫,怎么可能出轨呢?
可是陶莹心里还是有很多疑问。
她不答反问:“你来这里工作多久了?”
“有一段时间了,”项安国低下头,“我们整个组都被优化了,我当时接到消息也很突然,根本不知道怎么跟你开口。”
陶莹换位思考了一下,如果是她丢了工作,确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回来跟丈夫开口。
项安国除了没第一时间跟她解释清楚情况之外,做得已经很好了,他还这么快就找到了新工作。
“在这儿干也挺好的,”陶莹尽量说服自己,“还能就近照看着咱爸……”
低着头的项安国闷闷地打断她:“但每个月工资比先前少了四千。”
陶莹:“……”
四千块,在他们家来说能干不少事儿了。
少了这四千块,就会到处受限。
陶莹几乎本能地开始在心里算起了账。
首先房贷是绝不能耽误的,先把这一笔钱给刨开,儿子的学习和营养方面也不能落下,再刨出去一笔……
细算下来,几乎没有可以省下的。
他们的日子已经过得很紧巴了。
陶莹已经开始思考,要怎么跟娘家开口,把那边儿的房租钱给省下来了。
他们根本没办法在北京落户,陶思敏也没办法在这边参加高考,加上陶李除了乱搞男女关系之外,也压根儿没认真工作。
既然如此,留下来有什么意义呢?
但只要她开了口,免不了又得挨她妈好一顿说教。
这次陶莹打定了主意,就算他们还想继续留下来,那笔房租也得他们自己掏了。
谁又欠着谁呢?她当年能读高中都是靠着县里减免的学杂费,上了大学也是自己贷的助学款,毕业之后第三年才还清。
那时候她妈还被她爸指使着来强迫她每个月给家里打钱。
给少了还要被家里骂。
她能做到今天这样,已经算是尽孝了,该他们的也早都还清了。
该给的赡养费,以后法律规定怎么给就怎么给就成。
陶莹沉默的这段时间,项安国心里一直在打鼓。
“那一千块,是因为上个月房贷实在是凑不够,找院儿里张大姐借了一千,总不还不像样儿,我今早刚还给她。”
怪不得早上看他冲人张大姐那么乐呢,原来是还钱了一身轻。
陶莹觉得自己先前的怀疑过于荒谬了,于是没忍住笑了笑:“今儿如果我没发现,你又打算怎么跟我交代这一千块呢?”
“周末我就送外卖去,左右不过辛苦些,但只要肯干,总能想法子把差的那些钱给赚回来。”
陶莹也是很能吃苦的人,刚毕业那两年,她为了早点还完助学贷款,也是一边上着班儿,一边还干着家教,为此还特意去考了教师资格证。
不过后来才发现,当家教也是有门槛儿的,她最开始能找着活儿已经是幸存者偏差了。
那时候对未来还非常有信心,以为只要能吃苦,就会有好日子过。
熬到了今天才发现,只要能吃苦,就会一直吃苦。
夫妻两个又沉默下来,有同事在外头喊了一声:“项师傅!”
“哎,来了!”项安国仓促起身,低声对陶莹说,“我先去忙了,你……”
陶莹跟着站起来:“我去看看咱爸。”
项安国一出来,同事就说:“我们都说呢,您媳妇儿多好的人呐,跟她实话实说她不能怪你。”
陶莹的确没有责怪项安国,她来陪着项有志的时候还跟他告状说:“您说他怎么这么虎啊。”
项有志还沉浸在别的事情里,他一直在咕咕叨叨地骂着什么。
跟他相比,项安国确实“北京人”的属性不那么明显。
陶莹听着项有志骂骂咧咧,居然还能笑出来。
“多笑,你笑起来好看,跟你妈似的。”项有志骂着骂着忽然又说了句正经话。
王翠英笑起来是很好看,陶莹自问是比不上她的。
项有志又开始在兜里到处翻了。
“爸,您又找啥呢?”
他身上所有破烂儿都当成存折送给她了。
没想到项有志回了一句:“我空竹呢?”
这一刻陶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在项有志生病之前的很多年里,都已经没有抖过空竹了,因为有很多现实状况需要考虑,有很多赚钱的事儿要去干。
居然只有生病的时候才能找回自己内心真实喜爱的东西。
要是他没生病该多好啊,退休了,有退休金,刚好可以继续抖空竹了。
可下一秒项有志又抬手拍了拍脑门儿:“孙子要上夏令营,我得去找个班儿上。”
项有志好着的时候也总打几份工,到处找地方当保安,后来年纪大了,保安都要年轻人了,他还生气呢。
“您大孙子去过夏令营了,您把身子养好了,随时都能去抖空竹!”
他的腿一直没问题,坐轮椅纯粹是心理问题,如果真想去抖空竹,是可以的。
这时候有人过来通知:“项大爷,明儿我来推您去看阅兵啊!”
项有志听到的跟对方说的也没什么关系,他高兴地答应着:“好!明儿去看奥运会开幕式!看抖空竹去!”
零八年的时候,北京头一回办奥运会,抖空竹是第一个节目,当年老爷子在家里看直播的时候,都直接蹦起来了。
那会儿陶莹还不认识项安国,这都是后来听王翠英说的,她当时还在读大二,是跟所有同学们一起在大礼堂里看的直播。
一转眼都十七年了。
面包和梦想非但不能同时拥有,还可能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