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宁是在慈宁宫用过晚膳才回来的,脸上还带着饱餐后的满足与微醺般的红润。她一回宫,习惯性地就想往西暖阁钻。
撩开厚重的锦帘,内里暖香扑面而来。圆姐正歪在暖榻上,就着明亮的烛火翻看一本棋谱,见是她进来,便抬眸柔声问道:“回来啦?在老祖宗那儿可用过膳了?”
“嗯!用过了!”桑宁笑嘻嘻地凑到榻边,很自然地把手伸进暖和的被褥里焐着,“老祖宗那儿的胭脂鹅脯和火腿鲜笋汤可真好吃,我用了两碗饭呢!”她说着,眼睛却已经开始滴溜溜地往炕桌上的点心碟子瞟,“姐姐这儿给我留了什么好吃的没有?光顾着回话,都没吃太饱。”
圆姐看着她那馋猫似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放下棋谱:“就知道你。给你留了枣泥山药糕和糖蒸酥酪,都温在灶上呢。玛琭——”她扬声唤道。
守在门外的玛琭应声进来:“主子。”
“去把给宁主子留的点心和牛乳取来。”
“嗻。”玛琭应下,很快便端来一个精致的五彩瓷碟,里面摆着几块做得小巧玲珑的点心。“宁主子先垫垫,牛乳一直在小炉子上温着呢,紫苑已经去取了。”
桑宁捏起一块枣泥糕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追加了一句:“叫紫苑给我多加点蜂蜜!”
“是,奴婢这就去说。”玛琭笑着应声,退了下去。
圆姐这才有机会细细问她:“老祖宗留你用膳,可有训斥于你?”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毕竟桑宁性子直,她怕妹妹因自己的事受到牵连。
桑宁忙不迭地摆手,咽下口中的点心:“没有没有!姐姐你别瞎担心!老祖宗和气得很,就是问问我永和宫缺不缺什么东西,冬日炭火够不够,还叮嘱我要好好照顾姐姐呢!”她语气轻松,全然没觉得有什么特别。
圆姐闻言,心下稍安,看来太皇太后并未迁怒:“那就好。我就是怕因着我先前的事,连累你也挨说。”
“真没有!”桑宁肯定道,又拿起一块酥酪,“老祖宗还夸我们姐妹情深,说是好事儿呢!”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哦,对了!老祖宗还说,让我们定要一起守着这孩子,将来孩子出生了,也好一起养着,互相有个帮衬,宫里也热闹。我就跟她说,‘姐姐早就跟我说啦,这孩子本就是要我们一起来养的!’”
桑宁说得眉飞色舞,只觉得老祖宗这话是极大的认可和鼓励,证明她和姐姐好是对的。她心思纯净,如同山涧清泉,一眼便能望到底,丝毫未听出那温和话语底下可能潜藏的考量安排。
然而,圆姐却听懂了。
她的心猛地一沉,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是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些。
太皇太后这话……听起来是体贴她们姐妹感情好,但其深意,恐怕是存了将来要将孩子记在出身更高贵的桑宁名下,或是至少要让桑宁拥有极大的抚养权之意。是啊,桑宁是钮祜禄家的格格,身份尊贵,按先前皇上的意思,仁孝皇后丧期满了这继后多半是落在桑宁身上的。而自己……虽得宠,终究出身汉军旗,子凭母贵,孩子的未来,总要多一层考量。老祖宗这是在未雨绸缪,为皇嗣的将来铺路。
圆姐只觉得胸口有些发闷,看着眼前依旧没心没肺、吃得香甜的桑宁,一时之间五味杂陈。
她并非不愿与桑宁共享这孩子,事实上,她早已将桑宁视为亲妹,说过孩子要一起疼爱的话也是发自真心。可……这毕竟是她的头一个孩子,是她与玄烨爱情的结晶,是她怀胎十月,即将经历无数辛苦孕育而来的骨肉。那种血脉相连的本能,让她仅仅只是想到孩子可能会离开自己身边,哪怕只是名义上的,或是大部分时间被抱到东配殿去,心就揪扯般地疼了起来。
然而,她又想起桑宁。桑宁那样喜欢孩子,却因早几年遭罪伤了身子子嗣艰难。自己当初为了宽慰她,确实拉着她的手说过:“好宁儿,不怕,将来我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咱们一起养!”那时是真心实意,如今难道就要因为老祖宗可能的意思,因为自己这点私心而反悔吗?
她心里乱糟糟的,像塞了一团乱麻。
这时,桑宁拍拍手上的点心渣,满足地叹了口气:“好啦!吃舒服了!”她抬头看见圆姐怔怔地看着自己,眼神复杂,不由问道:“姐姐,你怎么了?是不是累了?”
圆姐猛地回神,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柔声道:“没事。就是看你吃那么多,一会儿睡觉该积食了。牛乳喝了就罢,点心可不能再多用了。”
桑宁嘟囔道:“姐姐又老道我,跟个小老太太似的!”她说着站起身,活泼地跳了跳,“我回东边去喝了,顺便走走消食!姐姐你脸色好像不太好,定是累了,早些歇着,别再看书耗神了!”她风风火火地,像只快乐的小蝴蝶,说完便裹紧了自己的披风回东配殿去了。
圆姐看着她消失在门外的背影,那强撑的笑容缓缓落下,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玛琭上前轻声询问:“主子,可要现在安置?”
圆姐懒懒地点了点头,由着玛琭和另一个小宫女伺候她卸下钗环,净面洗漱,换上柔软的寝衣,重新躺回已经被汤婆子熨得暖烘烘的锦被里。
烛火被捻暗,只留墙角一盏长明灯散发着昏黄柔和的光。宫人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内殿里只剩下圆姐一人。
寂静之中,方才被强行压下的思绪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心头,愈发清晰。太皇太后的暗示,桑宁的无心之语,自己对孩子的眷恋,对桑宁的承诺与怜惜……种种念头交织碰撞,让她心绪难宁。
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还感觉不到任何生命的悸动,但一种天生的母性已然苏醒。这是她的孩子啊。
【老祖宗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钮祜禄家的格格,身份尊贵,性情也纯善,由她来抚养皇子或是公主,无论是于孩子的将来,还是于朝廷的体面,自然是更好的选择。我……我一个汉军旗的妃嫔,能诞下皇嗣已是天大的恩宠,难道还敢奢求亲自抚养不成?
可是心里为什么这么难受?就像有人要生生剜去一块肉似的。十个月的血脉相连,一朝分娩的痛楚……难道就只是为了给他人做嫁衣吗?三哥哥……三哥哥他会同意吗?他那样期待这个孩子……
但我也答应过宁儿的。她那样喜欢孩子,看见小宫女抱着猫儿狗儿都能玩上半天。她身子又……我又怎能因为自己的私心,就让她连这点寄托都没有?她待我一片赤诚,我难道要因为一个孩子就与她生了隔阂?
更何况,老祖宗只是说‘一起养着’,并未明说一定要抱离永和宫,记成名份。若是……若是孩子依旧养在我身边,只是让宁儿日日都能见到,一起疼爱,如同寻常人家的姨母一般,岂非两全其美?】
想到此处,圆姐混乱的心绪似乎找到了一丝亮光。是啊,太皇太后并未明旨,一切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最重要的是,孩子是在永和宫里,是在她眼前。
只要不分离,只要日日能见到,能抱着,能亲耳听到孩子叫第一声“额娘”,那么,就算名份上略有委屈,就算桑宁分享更多的亲子之乐,又有什么不可以呢?桑宁是真心疼她护她的妹妹,并非外人。
同在永和宫里头,一起养着,又不是要立刻抱到别的宫里去不见面了,自己方才真是急糊涂了,钻了牛角尖。
如此一番自我开解,圆姐只觉得堵在胸口的那团郁气渐渐散开了。紧绷的身体也慢慢放松下来。温暖的被褥包裹着她,孕后的身体容易倦怠,方才一番情绪起伏更是耗神。思绪渐渐放缓,变得模糊。
她最后摸了摸小腹,轻声呢喃,像是说给孩子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无论如何……额娘总会护着你的……我们一家人总会在一起的……”
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她终于将那些纷扰的思绪暂且抛开,沉入了安稳的睡梦之中。
窗外月色如水,静谧地流淌过紫禁城的重重宫阙,也温柔地守护着永和宫内这位初次孕育生命的母亲和她刚刚获得的短暂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