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南边消息传来,钟粹宫西偏殿内的暑气也略消了几分。
桑宁依旧日日前来,眼见圆姐面色一日好过一日,心下稍安。
这日,两人闲倚在罗汉床上。圆姐拈针绣着花样,桑宁则执卷闲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姐姐可知,”桑宁目光未离书页,闲闲道,“咸福宫那位,腹中又有了动静。”
“是桩好事。”圆姐指尖针线未停,温声道,“自长华阿哥去了,那位便深居简出。所幸皇上念旧,还常去探望。”
桑宁唇角微撇,带出一丝讥诮:“皇上若真念旧,当初就不会让马佳氏刚出月子便又怀上。瞧她如今,整个人都似被抽干了精气神。”
“哎呦!”圆姐闻言,拈针的手一顿,嗔怪地白了桑宁一眼,“什么话都敢浑说!能为皇家开枝散叶,那是天大的福分!”
“这福气,白送我都不要。”桑宁啪地合上手中书卷,坐直了身子“莫说入宫三载你我不曾侍寝,便是皇上今日幸了我,我也定要灌他三碗避子汤下肚!”
圆姐放下手中绣绷,神色端肃地看向桑宁:“从前年起,你便处处避着皇上,原是一早就打定了主意,不愿承恩?”
桑宁已是满脸疏淡:“若在从前,或许还有几分踌躇。可这些年,后宫的女人、孩子,死的死,病的病,哪个得了善终?倒不如关起门来,守着自己的一方清净,图个安稳余生罢了。”
圆姐听完桑宁这番离经叛道的剖白,并未如往常般急切反驳或劝诫。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桑宁,那双刚刚恢复了些许生气的眼眸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不解,甚至...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深沉的羡慕?但最终,这些情绪都被一种更浓重的疲惫和忧虑覆盖了。
她沉默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你这番话若是被旁人听去一个字,便是万劫不复。在这宫墙之内,能图个安稳,已是天大的奢望。”她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绣绷上未完成的如意纹,那细密的针脚,仿佛是她此刻纷乱心绪的写照。“姐姐只愿你,真能如愿以偿。”
“那姐姐你呢?”桑宁问道。
“我还有事要做,五叔走的不明不白,我得叫他安心。”
“姐姐自己可有打算?”
圆姐淡淡一笑:“等李家的事理清了...我也和妹妹一处过安稳日子。咱们便如今日这般,饮茶闲话,不亦乐乎?可好?”
圆姐那抹极淡的笑意,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唇边漾开一丝涟漪,便迅速沉入了眼底的疲惫里。桑宁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瞬间的变化,心头一凛。
“姐姐这话,是哄我玩呢?”桑宁盯着圆姐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带着洞悉的锐利,“等李家的事理清了?是五舅姥爷的事?是李家的事?还是姐姐心头磨不平的刺?那安稳日子,姐姐当真还信么?”
圆姐摩挲如意纹的指尖骤然停住。绣绷上那饱满的云头纹路,此刻在她眼中竟显得有些狰狞。她避开桑宁灼人的视线,目光落在窗外一株开得正盛的海棠上,花瓣娇艳欲滴,却透着一丝盛极将颓的萎靡。
“信与不信,日子总得过下去。”圆姐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种认命般的虚无,“妹妹说得对,这福气,强求不得,也推拒不得。姐姐所求,不过是把该了的债了了,该尽的力尽了。至于往后...”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抠紧了绷架边缘,“这宫里的风往哪边吹,谁能说得准?能多守一日清净,便是一日吧。妹妹的心意,姐姐明白,可有些路,终究得自己走。”
她重新拿起针,那细小的银针在她指间却似有千钧重。她试图将针尖扎进缎面,手却几不可察地一颤,针尖偏离了预定好的丝路,在空白的底子上刺出一个突兀的小孔。
“姐姐!”桑宁看着那点瑕疵,心头莫名一紧。
“无妨。”圆姐飞快地抽回针,用指尖用力按了按那处微小的凹痕,仿佛要将它连同自己失控的情绪一同抹平。她再开口时,语气已恢复了惯常的温和,只是那温和底下,是再也藏不住的千疮百孔与孤注一掷,“快些把这荷包绣完,好谢谢婉仪姐姐帮忙打探消息。”
桑宁侧目望去,只见她强作镇定的侧脸上,紧抿的唇线与低垂的眼睫,像两道紧闭的门扉,将内里所有翻涌的念头与那份决绝,都死死锁在了深处。
“我那还有双杭绸的宫鞋,一并送去吧。” 桑宁提议。
“那是你阿玛专给你做的,怎可转送于人?”圆姐不禁蹙眉。
桑宁语气轻快:“无妨!若不是婉仪姐姐帮衬,当初可真不知,如何唤醒那个故地自封的姐姐呢!”
“惯会贫嘴!点心快凉了,妹妹尝尝?”圆姐将盛着藕粉桂花糕的碟子往桑宁面前推了推,“今日这藕粉桂花糕,是照着旧日姑母家的方子做的。”
那点心的甜香弥漫在空气里,桑宁拾起一块,轻咬:“果真是从前的味道,真怀念入宫前的日子啊。”
“过好当下日子,才是正经!”
殿内一时静极,只余下窗外偶尔的鸟鸣,和圆姐手中针线穿过绸缎时,那细微而单调的沙沙声。
日影西斜,将窗棂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也一点点爬满了圆姐素色的裙裾,像某种无声缓慢的侵蚀。
桑宁的目光落在圆姐执着绣针的手上,那只手,曾抚过她的额头,也曾为她拭去眼泪,如今却紧握着,仿佛攥着看不见的刀锋。
她知道,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姐姐的心,已不再是她能轻易抵达的安稳庭院,而是一片她无法涉足的、即将燃起的烽火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