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推开东偏殿沉重的殿门,步履滞涩地走了出来。西偏殿廊下跪着的几个身影闻声,下意识地抬起了头,目光短暂地投向了他。
那几道视线虽只一瞬便已迅速垂落,规规矩矩地重新伏低在冰冷的砖地上,却已被玄烨捕捉。他缓缓侧首,视线扫过右方廊下。
挺着肚子的兆佳布达顺在宫女搀扶下,正有些笨拙地屈膝,欲随众人一同跪伏。
玄烨的目光未作停留,只低声唤道:“梁九功。”
侍立一旁的梁九功立刻躬身趋步向前。
“传朕口谕,”玄烨的声音低沉而疲惫,仿佛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让她们都先回去。辰时再来祭拜。”
“嗻。”梁九功领命,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趋步向前,压低声音向廊下的众人传达圣意。
“万岁爷口谕:众位格格辛苦了,且先回宫歇息,辰时再来祭拜皇后娘娘。”
廊下跪着的几人,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松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和寒意包裹。
兆佳布达顺如蒙大赦,在宫女小心翼翼地搀扶下,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试图从坐着的矮凳上起身。沉重的孕肚让她动作迟缓笨拙,脸上混杂着对皇帝恩典的感激和对自身处境的惶恐,唯恐这起身的动静惊扰了东偏殿里的人。她扶着宫女的胳膊,几乎是半倚半靠地,一步一挪地离开了廊下冰冷的地界。
那拉塔纳听到“回宫”二字,她眼中焦虑瞬间被点亮,几乎是立刻就想站起来。膝盖因久跪而麻木刺痛,让她踉跄了一下,身后的宫女慌忙扶住。她顾不上仪态,站稳后便迫不及待地、几乎是拖着发麻的双腿,朝着长春宫的方向匆匆走去,背影写满了对幼子彻骨的担忧。
那拉妞妞见状忙跟在后头。
梁九功的声音似乎只是遥远的风声刮过耳边。马佳蓁蓁依旧保持着跪姿,眼神空洞地落在前方的虚空,口中那“换命”的呓语已经彻底消失,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生气的木偶。旁边的宫女含着泪,低声唤了数声“格格”,她才仿佛被惊醒,茫然地转动了一下眼珠。宫女见状,只得半扶半抱着,几乎是架着她虚软无力的身体,艰难地站了起来。她脚步虚浮,任由宫女支撑着,麻木地挪动,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董乌鼐瑟缩着从冰冷的蒲团上爬起来。膝盖的刺痛让她倒抽着冷气,冻僵的手指互相紧握着,试图汲取一点点暖意。她不敢多言,也不敢多看东偏殿一眼,只低着头,倚着小宫女,用最快的速度逃离这片令人窒息压抑的廊下。
张桂姐下意识地将怀中捂着的金锁又拢紧了些,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听到可以离开,她眼中闪过一丝短暂的茫然和解脱,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取代。她默默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谨慎,目光复杂地最后望了一眼坤宁宫紧闭的殿门,那扇曾经代表着她前程的门,此刻只剩下冰冷的隔绝。她垂下眼,抱着金锁,步履沉重地跟上了离开的人群。
佛堂内的人也悄无声息地走出。
储秀宫格格揉了揉酸痛僵硬的膝盖和腰背,脸上那点强装的悲切早已被彻骨的疲惫碾碎,只盼着早一刻回到暖阁。
蔓儿和雅利奇依旧恭敬地垂首,动作一丝不苟,只是脚步比来时更加沉重缓慢。
婉仪挺直了许久的腰背终于微微佝偻下来,金砖的寒气仿佛已侵入骨髓,她紧咬着下唇,忍着膝盖钻心的疼痛,一步一步挪出佛堂。
圆姐与桑宁互相搀扶,仪态依旧维持着贵重的沉稳,但眉宇间的凝重更深,离开时目光若有所思地扫过东偏殿紧闭的殿门。她们沉默地走在宫道上,脚下是积了薄雪和冰水的金砖,每一步都带着寒意与沉重。
圆姐先察觉了身后婉仪的艰难,脚步微顿,侧首与桑宁对视一眼。桑宁也循着目光望去,看到了在昏暗宫灯下几乎挪不动步的婉仪。两人眼神交汇,无需言语,便已明了彼此心意。
她们默契地停下脚步,转身,朝着婉仪走去。圆姐轻轻托住了婉仪的一边胳膊,桑宁则扶住了另一边。突如其来的支撑让婉仪身体微微一颤,她抬起低垂的眼帘,看向搀扶她的两人。桑宁与圆姐的目光平静而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传递着无声的支持。婉仪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极轻微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混杂着感激与痛楚的复杂神色。
三人之间没有一句言语。桑宁和圆姐稳稳地架着婉仪几乎虚脱的身体,分担着她腿上的重量。婉仪也尽力配合着迈步,虽然依旧缓慢,但有了支撑,不再像刚才那般摇摇欲坠。
她们就这样互相依偎着,在空旷死寂的宫道上,形成一个小小的、沉默前行的剪影。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她们身上,更显得这扶持的微弱暖意如此珍贵。她们只是点点头,便继续朝着自己宫苑的方向,更深地融入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寒冷之中。
没有交谈,没有啜泣,只有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压抑的抽气声、以及踩在积了薄雪和冰水的廊下金砖上发出的、略显凌乱又小心翼翼的脚步声。
几盏惨白的宫灯在寒风中摇曳,将她们离去的、或仓惶、或沉重、或麻木的背影拉长,投在冰冷湿滑的宫墙上,更显凄清孤寂。
她们各自朝着不同的宫苑方向,如同被惊散的鸟雀,沉默而迅速地融入了紫禁城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
坤宁宫廊下,瞬间只剩下空荡荡的蒲团、残留的寒意,以及那依旧从东偏殿紧闭门扉内弥漫出来的、令人骨髓生凉的巨大悲恸。
方才跪满人影的地方,此刻只余一片更显空旷的死寂,唯有呜咽的风声,填补了她们离去后的空白,卷起几片零落的雪花,打着旋儿落在冰冷的金砖上。
梁九功看着众人消失在宫道尽头,才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雪沫的空气,仿佛也卸下了一分重担。他重新垂手侍立在东偏殿门外,将自己再次缩进阴影之中,与那殿内的死寂融为一体。
回宫的路途或许能暂时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中心,但每个人心中都清楚,皇后崩逝带来的寒流与变数,如同巨网般才刚刚笼罩这座庞大的宫殿,吞噬着残存的最后一点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