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里,咸福宫与长春宫都传了太医,宫灯惶惶,映得廊下积雪都泛着冷光。
咸福宫的赛音察浑阿哥,面颊烧得通红,额上沁着细汗,襁褓里的小身子时不时惊颤。
太医跪在榻前反复切脉,终是提笔写下「胎热未清,肝风内动」,与小儿急惊风之症相符。
马佳蓁蓁攥着帕子立在灯影里,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却不敢落下泪来,怕泪水一坠,便坐实了「照顾不周」的罪名。
长春宫那头更是人仰马翻。阿哥哭得声嘶力竭,任乳母如何拍哄都不肯吃奶。
太医摸着微促的脉息,眼见孩子舌苔泛白,只得斟酌着报了个「乳食伤脾,胃气上逆」。
那拉塔纳倚在枕上听着,产后未愈的身子一阵阵发冷,素心忙往她手里塞了暖炉,却暖不了她发颤的指尖。
翌日辰时,皇帝竟亲至两宫探视,这是承祜阿哥夭折后,除了坤宁宫外,皇帝头一回踏足后宫。
咸福宫里,马佳蓁蓁已守了整夜。杏色缎袄皱得不成样子,袖口还沾着方才试药的汤渍。鬓边碎发被冷汗黏在苍白的颊上,忽听得太监尖声通传,她踉跄着要起身更衣,却见明黄衣角已掠过门槛,只得就这般狼狈地伏地行礼。
“皇上...”她嗓子哑得不成调,抬头时眼底血丝纵横,活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双手支在地上,方才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
赛音察浑恰在此时又哭起来,小猫似的微弱声响,却激得她浑身一颤,下意识就要往暖阁扑,又硬生生刹住脚步,生生折出个半跪的姿势。
玄烨伸手虚扶了一把,目光却越过她望向暖阁方向:“赛音察浑如何了?”
“回皇上,”她声音发颤,“皇子昨夜踢被受风,烧得浑身滚烫,太医说是肝风内动...”话未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玄烨眉头紧锁:“太医院的太医都是吃干饭的吗?连个小儿惊热都治不好?”
马佳蓁蓁慌忙叩首:“高热已经退下来了,劳皇上挂心。”
“只是臣妾看着赛音察浑烧红的小脸,就想起...想起承瑞走时也是这般...臣妾这心啊,难受的紧...”喉间忽然哽住,再也说不下去。
玄烨眸光一暗。殿内静得可怕,只有铜漏滴答作响。良久,他才轻叹道:“你且放心,朕的皇子,自有天佑。”
“皇上!”她突然抓住他的袍角,又惊觉失仪急忙松开,“臣妾只怕...只怕孩儿病中离了亲娘,怕再见时,他已认不得生母的模样!”话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
玄烨静立片刻,终是转身:“你且歇息,朕去长春宫看看。”
马佳蓁蓁望着那抹消失在朱漆门外的龙纹,恍惚间竟与记忆中承瑞夭折那日的背影重叠。那时殿外也是这样刮着风,也是这样连一句宽慰的话都没等到。
“主子。”翠玉小心翼翼地捧来热帕子。
马佳蓁蓁轻笑着摇摇头,对着翠玉使了个眼色:“去熬药吧。”
窗外的风刮的更响了,呼呼地扑在窗棂上,像是无数细小的爪子挠着人心。马佳蓁蓁慢慢踱到赛音察浑的摇车前,指尖轻轻描摹着孩子烧得通红的小脸,眼底那点残余的泪光不知何时已凝成了冰。
轿辇穿过夹道时,风卷起帘角,露出玄烨紧抿的唇角。
长春宫那厢,素心正捧着药碗轻劝:“主子好歹用些参汤。”话音未落,明黄靴底已踏碎一室药香。
那拉塔纳挣扎着要下榻,却被皇帝抬手止住。他凝目看向摇车里的孩子,前些日子还粉团似的小脸,此刻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竟蔫蔫地连哭声都弱了。那双小拳头攥得发青,仿佛在和看不见的敌人较劲。
“小五如何了?”玄烨的指尖在摇车栏杆上叩了叩。
素心跪着往前挪了半步:“回皇上,阿哥昨夜胃气上逆,哭得嗓子都哑了,太医开了方子...”
“朕问你了么?”玄烨眼皮都没抬。
暖阁里霎时静得可怕。那拉塔纳的指甲掐进锦被的苏绣石榴纹里,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新调来的小宫女可心忙上前搀扶,大着胆子回话:“皇上明鉴!我们娘娘月子里熬红了眼,阿哥昨儿还好好的,定是......定是知晓要离了亲娘才...才如此!”
“啪!”
玄烨反手一记耳光,银朱鬓边的绒花直接飞到了多宝阁上。那尊白玉送子观音被撞得晃了晃,怀中婴孩的笑脸在光影里忽明忽暗。
“长春宫就是这么教规矩的?”玄烨的声音比檐下的冰棱还冷。
那拉塔纳滚下榻来,散乱的鬓发贴在被冷汗浸透的颊边:“皇上开恩!这丫头是内务府新派的,臣妾这就打发走!”
“拖出去。”玄烨截断她的话,“杖毙。”
“皇上!”那拉塔纳死死攥住他的袍角,产后的虚弱让她整个人都在发抖,“小五还在病重,万万见不得血光啊!您就当是给小五祈福,留这丫头一条命吧。”她突然剧烈咳嗽,素心忙捧来痰盂,却见一抹猩红溅在银盂边缘。
玄烨见她这般,只得松口:“二十板子。”他终于转身,“朕还有军务要议。”
“多谢皇上。”那拉塔纳伏在地上,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
直到明黄衣角彻底消失在影壁后,她才缓缓抬起脸,唇边那点朱砂似的血迹,早被悄悄抿在了帕子里。
“主子当心着凉。”素华与素心一左一右搀住她摇晃的身子。外头板子声正闷闷地响着,二十下却像打了二百下那般漫长。
那拉塔纳忽然推开她们,踉跄着扑向妆台,抽屉被拽得哐当作响。
“素心,”她喘息着拈起一支素金簪子,簪头原本该嵌珍珠的位置空落落的,“拿去给你妹子。就说是我赏她忠心护主的。”
素心扑通跪下,额头抵着那方染血的帕子:“为主子分忧原是本分,这赏赐奴婢实不敢当。”
“你便收着!”那拉塔纳又转向素华,“素华你绕开太医院,偷偷从兄长那要些上好的伤药来,一并拿给可心。”
窗外板子声恰在此时停了。一阵风过,吹得案上药方沙沙作响,露出浓墨重笔的[乳食伤脾,胃气上逆]几字,那逆字的一撇,拖得就像可心被打断的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