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尔在一种熟悉的消毒水气味和身体无处不在的酸痛中醒来。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冰冷的金属囚室,也不是绝对黑暗的隔离间,而是一个相对宽敞、甚至有扇小窗的房间。窗外是喀布尔永远昏黄的天空,但光线真实不虚。他身上换上了干净的病号服,伤口被妥善处理,连手腕上那个冰冷的抑制环也不见了。
但一种更深沉的束缚感,却如同无形的蛛网,缠绕在他的感知里。他能“感觉”到房间墙壁内部嵌着的、极其细微的灵能回路,它们如同休眠的毒蛇,静静蛰伏。门口站着两名守卫,呼吸平稳,精神高度集中,远非之前那些普通士兵可比。
他没有试图调动灵感去探查更多。在地底经历的那场与地魂意志的殊死搏斗,虽然险些让他万劫不复,却也像一场残酷的淬炼。他的灵感变得更加凝练,对自身力量的感知和控制也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层次,那不再是模糊的感觉,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认知”。他同样清楚地知道,火种在他身上留下的监控手段,绝对不止明面上这些。
门被推开,纳吉布上校独自走了进来。他看起来比之前更加疲惫,眼角的皱纹深刻得像是刀刻,但那双眼睛里的锐利和审视,却丝毫未减。他没有穿军装外套,只穿着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
他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没有寒暄,直接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欢迎回来,艾米尔。”
艾米尔沉默地看着他,没有从床上坐起。
“驻地损失了三分之一的结构,十七名士兵殉职,伤者超过四十。”纳吉布的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份与自己无关的报告,“因为你。”
艾米尔依旧沉默。他想起地底那翻滚的阴影,那冰冷的注视,想起自己最后将那冲突引向莎拉印记的绝望挣扎。他并不感到愧疚,在那样的绝境下,求生是唯一的选择。但他明白纳吉布话里的意思——他成了一个人形的不稳定因素,一个随时可能引爆更大灾难的开关。
“地底的东西,是什么?”纳吉布盯着他的眼睛,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艾米尔移开视线,望向窗外。“……土地。”他轻声说,选择了一个最接近真相,也最模糊的答案,“很老,很老的……土地的意志。”
纳吉布的瞳孔微微收缩。“意志?”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显然超出了常规“异变”或“能量异常”的范畴,“它能沟通?”
“不能。”艾米尔摇头,回想起那试图将他同化的冰冷洪流,心有余悸,“它只是……存在。不喜欢被打扰。”
“但它回应了你。”纳吉布步步紧逼,“它因为你而暴动,也因为你的消失而暂时平息。你现在回来了,它呢?”
艾米尔沉默了更久。他能感觉到,脚下那沉稳的心跳依旧在,只是变得更加内敛,仿佛一头受伤的巨兽,在深渊中舔舐伤口,但那双冰冷的眼睛,依旧在黑暗中注视着上方。他与地魂之间那根无形的线并未断裂,反而因为之前的强行共鸣与对抗,变得更加坚韧和……危险。
“它还在。”他最终说道,没有隐瞒,也隐瞒不了,“它知道我在这里。”
纳吉布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紧绷了一下。这无疑是最坏的消息。那个地底存在并未因为艾米尔的回归而放弃,它只是改变了策略,从直接的暴力冲击,变成了更具威胁的、长久的凝视。
“你和它,现在是什么关系?”纳吉布的声音压得更低。
艾米尔抬起头,第一次正面迎上纳吉布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恐惧和迷茫,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平静。“它想把我变成它的一部分。”他顿了顿,补充道,“而我,不想。”
这句话半真半假。他真的不想被同化,但他也无法否认,在与地魂意志对抗和最后借助其力量逃脱的过程中,某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他的灵感深处,烙印下了一丝那片古老土地的冰冷与苍茫。
纳吉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评估他话语里的每一个字。良久,他缓缓站起身。
“好好休息。”他没有再追问,走向门口,“你的能力,你对地底存在的特殊感应,对维持喀布尔乃至更广大区域的稳定至关重要。我们需要你,艾米尔。但前提是,你必须学会绝对的控制。”
他停在门口,没有回头:“别再尝试联系‘神谕’,也别再试图挑衅地下的东西。否则,下一次,等待你的将不再是这个房间。”
门关上了。
艾米尔重新躺下,闭上眼睛。纳吉布的警告言犹在耳。需要他?不过是需要他这把还能用的“钥匙”罢了。控制?不过是更高级的囚禁。
但他确实需要力量。需要能够摆脱火种控制,需要能够对抗“神谕”,甚至需要能够在未来某一天,直面地魂那冰冷注视的力量。
他将意识沉入体内。之前与地魂对抗时,那股强行引导冲突、最终帮助他逃脱的,并非完全是莎拉的灵能印记,还有他自己那丝与大地共鸣的、独特的力量。此刻,他能“内视”到,那丝力量如同一条黯淡却坚韧的银色细流,在他灵感的核心区域缓缓流动,细流之中,隐约夹杂着几点如同星辰碎屑般的、来自地魂记忆的冰冷光点。
他尝试着,小心翼翼地引导这丝细流,流过依旧隐隐作痛的精神创伤。细流过处,带来一种微凉的安抚,灼痛感似乎减轻了些许。
这不是火种序列的灵能,也不是“神谕”那狂乱的血色意念。
这是属于他艾米尔的,从地与火的夹缝中,挣扎求存得来的……余烬之火。
微弱,却蕴含着新生的可能。
他需要时间,需要机会,来让这火苗壮大。
窗外,天色渐暗。远方的废墟轮廓在暮色中变得模糊。
而在更远的西北方向,那片“神谕”活跃的区域,一股更加隐晦、却更加坚定的狂热心念,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烽火,悄然亮起。
他们知道钥匙回来了。
并且,变得更加“明亮”。
风暴,并未平息,只是在积蓄着下一次更猛烈的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