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韦托城头那面崭新的北晋战旗,在初冬凛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
城内的血腥味尚未完全被风带走,街道上零星的抵抗余烬仍在冒烟,但秩序已经在北晋士兵高效而冷酷的掌控下迅速恢复。
一队队穿着破烂冬装、脸上带着冻伤与疲惫,眼神却锐利的士兵,沉默地穿梭在石砌的街巷间,收缴武器,看押俘虏,清理尸体。
他们的动作狠厉,同时对于高层的命令有着近乎本能的执行效率。
城主府,原属于那位此刻正被五花大绑、面如死灰的奥利韦托城主的书房,如今成了炎思衡的临时指挥部。
房间内弥漫着陈旧羊皮纸、葡萄酒以及若有若无的血腥混合的怪异气味。
壁炉里的火焰熊熊燃烧,驱散着从门窗缝隙渗入的寒意,也映照着炎思衡那张年轻却已刻满风霜与决断的脸庞。
他并未坐在那张华丽得过分的橡木扶手椅上,而是站在一张铺开在长桌上的巨大地图前。
地图材质粗糙,许多区域标记模糊,尤其是代表杜福尔山脉以西的加斯庭地区,更是大片空白,仅有一些靠记忆和零星情报拼凑出来的轮廓。
他的手指,带着长期握剑和攀爬留下的薄茧,正重重地点在刚刚被标注出来的“奥利韦托”上,然后向西,沿着一条臆想中的路线,缓缓移动。
“穆鲁斯……”炎思衡低声念出这个从俘虏城主口中拷问出的名字。
穆鲁斯伊特鲁公国的首府,距离奥利韦托有大约五天路程。
“五天……如果在平时,轻骑突进,转瞬即至。但现在……”他的目光扫过窗外那些即便在休整时也难掩疲惫身影的士兵,眉头微不可察地蹙紧,“不仅士兵们十分疲惫,马匹的数量也严重不足。”
高孝伏、庞令明、斛明月、韦叔宽四人肃立一旁,身上同样带着翻越雪山的狼狈与激战后的痕迹。
高孝伏的左臂缠着渗血的绷带,那是刚刚在激战中由于疏忽不小心被一个伊特鲁士兵划伤,但他浑不在意,一双虎目依旧精光四射,仿佛随时准备再砍翻几个不开眼的家伙。
庞令明则显得更加沉默,眼神深处还残留着对杜福尔天险的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找到出路后的坚定。
斛明月和韦叔宽则忙着消化刚刚汇总来的情报,脸上交织着惊讶与思索。
“大人,”庞令明上前一步,声音因疲惫而沙哑,却异常清晰,“综合俘虏口供和城内缴获的部分文书来看,这伊特鲁……情况比我们预想的还要‘有趣’。”
他顿了顿,组织着语言,尽量让信息简洁明了:
“第一,军力方面。伊特鲁的军队,在整个加斯庭地区,是出了名的垫底货色。”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如果说居鲁士以铁血的战士闻名,盎格鲁倚仗狮鹫军团称雄,加洛林靠重装步兵扬威,那伊特鲁……就是以粮食、葡萄酒和橄榄油闻名。他们的军队,其实更像是穿着军装的农夫,装备陈旧,训练松懈,太平日子久了,早已没了锐气。”
“第二,公国首领。现任伊特鲁大公,埃马努莱·加里波第,也称埃马努莱三世,”庞令明顿了顿继续说道,“是出了名的‘墙头草’。当初魔族势大,除了盎格鲁、加洛林和皮亚斯特是主动投诚魔族外,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跳出来献城投降的公国,据说投诚书写得比情书还肉麻。这人优柔寡断,首鼠两端,一切以保全自身权势和享乐为先。”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庞令明的语气凝重起来,“魔族在伊特鲁,根本没有驻军!”
此言一出,众人都瞪大了眼睛。
“没有驻军?”斛明月失声重复,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他们赌上性命翻越天险,时刻准备着迎接的可能是魔族精锐的疯狂反扑,结果却发现,魔族的后院竟然空空如也?
“是的,至少目前确认,奥利韦托周边,乃至整个伊特鲁公国核心区域,没有成建制的魔族军团。”庞令明没有理会,继续说道,“魔族目前在加斯庭方向只有以下主力,包括凶名赫赫的玛门军团、雷暴军团,他们在攻占居鲁士和科斯蒂亚后,就一直滞留前线,正与加洛林、皮亚斯特那两个狗贼公国的军队合流,磨刀霍霍,准备进攻帝国的上河郡;而另外的骑兵军团、巴尔军团、铁血军团、贝利尔军团,以及法灭特别联合军团则远在赫辛基行省,和罗斯对峙。他们认为伊特鲁深处绝对安全的大后方,根本不可能发生战事!所以,就算我们在伊特鲁弄出再大的动静,魔族就算回援最快也要三到四个月的时间。”
炎思衡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地图上伊特鲁的区域,眼中深邃的光芒急剧闪烁,仿佛有风暴在酝酿。
“绝对安全……”他喃喃自语,随即发出一声意味难明的冷哼,“傲慢,永远是失败最好的催化剂。”
但是,“有趣”的情报并未结束。
庞令明紧接着补充了更令人玩味的一点:“大人,我们还从本地一些胆大的商人和低级官吏口中得知,随着魔族战事持久和规模扩大,他们对粮食及其他物资的征调,频率和强度都在疯狂上升。为了满足魔族几乎无底洞般的需求,伊特鲁公国,甚至其他几个投靠魔族的公国,都成立了所谓的‘特别征收队’。”
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这些征收队,对着自家的平民百姓,征收远超常理的额外税赋,用以应付庞大的军事支出。手段极其酷烈!强征、抢夺、甚至纵兵掠掠!听说不止伊特鲁,整个加斯庭地区的占领区,都是类似的情况!平民积攒的口粮被抢走,过冬的储备被搜刮,稍有怨言,便被打上‘同情人类抵抗军’的帽子,家破人亡者比比皆是!”
韦叔宽恨声道:“民怨早已沸腾!只是魔族积威之下,无人敢率先发声罢了!这些数典忘祖的公国贵族,为了讨好主子,对自己人下手比魔族还狠!”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壁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炎思衡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四位将领,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些在高压下瑟瑟发抖、心中埋藏着冲天怒火的伊特鲁平民。
他脑海中,一个更大胆更疯狂的计划雏形,开始迅速勾勒清晰。
伊特鲁军力孱弱,首脑懦弱,魔族驻军真空,底层民怨沸腾……这哪里是什么龙潭虎穴?这分明就是一堆一点就着的干柴!而他们这支从天而降的军队,就是那唯一可能点燃这堆干柴的火星!
如果能利用好这沸腾的民怨,或许不止是伊特鲁,整个加斯庭占领区,都可能被搅得天翻地覆!
到时,魔族庞大的占领区将处处烽烟,前线百万大军的口粮一旦告急,那画面太美,连炎思衡都感到一阵心悸的兴奋。
但是——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地图上奥利韦托的位置,然后缓缓扫过窗外。
兴奋的火焰在他眼中跳跃了一下,随即被更深的冷静压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战略的狂想中回归冷酷的现实。
“诸位,”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情报很好,伊特鲁甚至加斯庭,的确有机可乘!但是——”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沉重:“现在还不是出兵的时候,我们刚刚翻越雪山,进攻奥利韦托也是为了获得一处休整之地。所以,我们的当务之急,就是尽快休整,尽快补充,再突袭伊特鲁!所以当下最重要的事并非立刻挥师进攻!”炎思衡斩钉截铁,一字一句道,“而是休整!迅速恢复我军战斗力!”
他的命令清晰下达,如同铁锤敲打在砧板上:
“庞令明!”
“末将在!”
“你的人,配合斛明月,以奥利韦托为中心,向外放出斥候,侦查范围扩大到五十里!我要知道周边所有城镇、道路、粮仓、以及可能存在的零星魔族巡逻队的详细情况!同时,严密监视穆鲁斯方向的任何异动!在我们准备好之前,绝不能让伊特鲁高层察觉到我们的真实规模和意图!”
“遵命!”
“斛明月!韦叔宽!”
“在!”
“你们二人,负责城内整顿!清点所有缴获粮草、药品、御寒衣物、军械装备!优先救治重伤员,分发食物,让弟兄们吃上热饭,睡个安稳觉!组织人手修复破损城防,同时设法接触本地平民,尤其是那些对征收队不满的,谨慎接触,了解民情,但切记,暂时不要暴露我们最终目的!”
“是!”
“高孝伏!”
“末将在!”高孝伏挺直了腰杆。
“你的人,任务最重!休整的同时,负责城内核心区域警戒,看押重要俘虏,尤其是那个城主!同时,从全军挑选还有余力、冻伤较轻者,由你亲自督导,进行恢复性训练!我们要以最快的速度,重新磨利这把尖刀!”
“大人放心!只要让弟兄们吃饱睡足,用不了几天,老子照样带他们砍翻穆鲁斯的城门!”高孝伏低吼着,眼中凶光再现。
命令既下,众人再无异议,立刻领命而去。
炎思衡独自留在书房内,再次将目光投向地图上那片广袤而充满未知的加斯庭地区。
伊特鲁的虚弱与民怨,是意外之喜,但同时也意味着更大的责任和风险。这把火一旦点燃,就必须烧到足以影响战局的程度,否则,他们这支孤军,必将被反应过来魔族及其走狗,碾碎在这异国他乡。
他走到窗边,望着奥利韦托城内渐渐亮起的灯火,以及更远方沉沦于暮色中的伊特鲁腹地。杜福尔山脉的冰雪未能阻挡他们的脚步,接下来的征程,将是烈火与钢铁的碰撞。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北晋本土,帕默斯顿。
凛冽的海风带着咸腥气息,吹拂着帕默斯顿军港的旗帜。
与奥利韦托的紧张休整不同,这里弥漫着一种同样紧迫,却更加宏大、更加关乎未来的压抑气氛。
总督府内,灯火通明。
荀文若放下手中那封由信使拼死送来的信件。他俊雅的脸上,素来的从容淡定被一种极致的凝重所取代。
信是炎思衡的亲笔,详细阐述了大陆战局的惊天逆转、阳平关失守的反转、他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疯狂计划,以及那道十分重要的命令——
“文若,整个大陆的局势已经到了危急存亡之秋,北晋不能再有任何保留!务必要在三个月内,准备好新式蒸汽铁甲舰,自北岛出发,横跨重洋,直击盎格鲁公国本土!配合我陆上的攻势,夺取他们的狮鹫培育基地!此战,关乎北晋国运,关乎人族气运,望你竭尽全力,勿负所托!”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荀文若的心头。
他闭上眼,仿佛能看到炎思衡写下这些文字时,那决绝而炽烈的眼神。
他也瞬间明白了这封信背后,所代表的真正含义——一场决定人类与魔族最终命运的战略大决战,已经由他的主君,在魔族的后院,悍然拉开了序幕!
北晋,不再是偏安一隅的海外势力,而是被推到了决定大陆命运的风口浪尖!
“呼——”荀文若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再睁开眼时,所有的犹豫和权衡都已消失,只剩下如磐石般的坚定和属于国士的睿智锋芒。
“传令!”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书房,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即刻召陈长文、沮广平来见!”
片刻之后,北晋文官体系的两位核心支柱——沉稳干练的陈长文、长于统筹的沮广平,齐聚丞相府。
当荀文若将炎思衡的信件内容简要告知后,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两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精彩,震惊、骇然、难以置信,最终都化为与荀文若相似的凝重与决绝。
“大人……大人他……真是……”陈长文张了张嘴,发现任何词汇都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翻越杜福尔?奇袭伊特鲁?还要跨海打盎格鲁?这任何一项,在常人看来都是天方夜谭!
沮广平最快冷静下来,他走到悬挂的海图前,手指划过浩瀚的海洋,点在代表盎格鲁三岛的位置上,沉声道:“跨海远征,直捣黄龙。战略上,这是釜底抽薪的绝杀之笔!如果能夺取狮鹫培育基地,我军将首次获得对抗魔翼龙的可能!到时,整个战场的制空权就有可能易主!但是……”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荀文若和陈长文,“最大的问题,在于船!我们有足够的船吗?尤其是主公要求的,能远航重洋、抗衡风浪、搭载足够兵力并具备强大火力的蒸汽铁甲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负责后勤的陈长文身上。
陈长文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苦涩:“不瞒诸位,目前,整个北晋,建造完成、经过海试、可投入实战的新式蒸汽铁甲舰,仅有三艘!‘北晋号’、‘破浪号’、‘镇海号’!”
“三艘?!”沮广平失声,脸色发白,“三艘铁甲舰,怎么跨海远征?怎么进攻盎格鲁本土?这简直是……”
“不够!远远不够!”荀文若斩打断了他,“大人只给了我们三个月!三个月内,必须凑出一支足以跨海作战的舰队!”
他看向陈长文,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压力与信任:“长文,我不管你有什么办法!造,全力去造!所有船坞,三班倒,不惜一切代价,加快新舰的建造速度!能提前一天是一天,能多造一艘是一艘!”
陈长文重重抱拳,脸上是豁出去的决然:“属下明白!就算榨干所有工匠的精力,用尽库房最后一块钢板,我也一定在三个月内,让船坞再下水两艘……不,至少三艘铁甲舰!”
“还不够。”荀文若摇头,他的思维清晰得可怕,“就算拼尽全力,三个月内,铁甲舰的数量也绝对无法满足远征需求。我们必须另辟蹊径!”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众人,提出了一个大胆而务实的方案:“立刻改造现有的大型木质舰船!拆除部分旧式风帆,加装蒸汽机!虽然防御力远不如铁甲舰,航速和稳定性也可能稍逊,但胜在数量多,改造快!用它们来弥补铁甲舰的不足,承担运输兵员、物资和辅助作战的任务!”
“木质舰船加装蒸汽机?”沮广平眼睛一亮,“这个方法可行!虽然战力打了折扣,但作为运输舰和辅助舰只,足以支撑我们抵达盎格鲁海岸!”
“就这么办!”荀文若一锤定音,“长文,你负责统筹所有资源,人力、物力、财力,优先保障船厂和军队动员!广平,你协助长文,制定详细的舰船改造和建造计划,同时开始拟定远征军的组建和训练方案!我要在十天之内,看到详细的计划书!”
他环视这两位得力助手,声音沉凝如铁,“诸位,大人已在绝境中为我们杀出了一条血路,将决定命运的匕首递到了我们手中!此战,关乎国运,关乎存亡!北晋上下,只有戮力同心,才能不负主公所托,不负这天下苍生之望!三个月!我们只有三个月!务必要完成一切准备工作,按时出发,进攻盎格鲁!”
“是!”陈长文、沮广平肃然领命,眼中燃烧着与荀文若同样的火焰。
压力如山,但信念如钢。
帕默斯顿这台战争机器,在荀文若的执掌下,开始以前所未有的功率疯狂运转起来。
船厂的锤击声日夜不息,征兵的告贴贴满大街小巷,物资的运输车队堵塞了道路。
一股无形的力量,正在北晋上下蓄积,只待一声令下,便将化作跨海的雷霆,劈向盎格鲁。
而在奥利韦托,炎思衡站在渐渐恢复生气的城头,遥望西方。
他并不知道帕默斯顿正在发生的具体细节,但他相信荀文若,相信那个总能理解他最深层次意图的国士,一定能为他,为北晋,为人族,准备好那支足以改变命运的跨海利箭。
伊特鲁是点燃后院之火的第一把干柴,而盎格鲁,则是他准备射向魔族咽喉的,最致命的一箭!
大陆东西,两处战场,两位人杰,为了同一个目标,在不同的铁砧上,锤炼着属于人类的希望与未来。冰冷的剑锋与炽热的炉火交织,谱写着一曲在绝望中奋起,于黑暗中寻光的壮烈史诗。风暴,已然全面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