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118年1月中旬,帝国东南,罗越行省。
阳光依旧毒辣,无情炙烤着基棉城粗粝的城砖。城墙缝隙里,去年攻城时留下的暗红血痂早已干涸发黑,与烟火熏燎的痕迹、火药残渣混合在一起,凝固成一片片狰狞的污渍,无声诉说着这座城市经历的反复易手与血腥。
基棉城头,马武扶着冰冷的城墙,布满血丝的眼睛鹰隼般扫视着城外更远处,那片被浓绿丛林覆盖的丘陵与谷地。
他身上的甲胄在正午烈日下烫得烙人,汗珠顺着鬓角滚落,在下颌汇聚,滴落在脚下滚烫的石砖上,“滋”的一声化作白汽。
“邓将军,”他声音低沉沙哑,“派出去的斥候……还没一支回来?”
他身旁,邓禹的脸色同样凝重。这位近卫军第八军的少将,自从半月前带着他那支疲惫不堪的队伍抵达金兰,又星夜驰援基棉。
“没有。”邓禹摇头,“昨天派出的三队,两队按时回来,另一队自从潜入东南方得丛林后,至今……杳无音信。”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薛岳是和方先觉齐名的帝国名将。之前的情况已经显示,扶南行省的叛乱已经平定。他已经有精力腾出手来了……”
马武的指关节重重砸在城墙上,他又何尝不知道这些呢?炎思衡孤军深入,连克金兰、基棉、北宁,阵斩王世正,几乎在帝国东南腹地插进了一把尖刀,薛岳反扑必定是雷霆万钧!
可这薛岳,也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心头发毛。
自打薛岳主力回师罗越行省的消息传来,马武和邓禹便时刻紧绷。他们加固城防,囤积城防器械,清点箭矢火药,将基棉打造成一个布满尖刺的铁桶。
游骑兵第二师和近卫军第八军,两支同样疲惫的队伍,被拧成一股绳,日夜枕戈待旦。斥候更是像撒豆子般派往四方,尤其是东南薛岳大军可能袭来的方向。
但是,回报他们的,只有死一般的沉寂。没有大军行进的烟尘,没有斥候交锋的零星战斗,甚至连林鸟的惊飞都少得可怜。仿佛那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丛林,真的将薛岳和他的东南军团消化得无影无踪。
这种诡异的平静,比震天的战鼓更令人窒息。
但这份死寂,却在第二天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被彻底打破。
马武是被一阵连绵不绝的震动惊醒。不是战鼓,不是马蹄,更像是无数沉重的脚步。
他从城楼临时铺就的行军床上弹起,几步冲到城墙。
一股混杂着露水和浓重汗腥味的空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残存的睡意。
极目望去。
天边,星星还没隐去,灰蒙蒙的天幕下,基棉城外被彻底重塑!
昨天还能清晰眺望的远山轮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营帐!
它们如同雨后疯狂滋生的菌子,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以基棉城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无限蔓延,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那片被黑暗吞噬的丛林边缘!
无数星星点点的篝火在营帐间跳跃、闪烁,连成一片浩瀚无垠的橘红色海洋!火光勾勒出帝国士兵巡逻的身影,映照着临时竖起的巨大寨栅尖锐的顶端,反射着成排架设的强弩!
整个基棉城,一夜之间,被这无声无息涌出的怒涛彻底淹没!孤悬于一片由钢铁和杀意组成的中心!
“嗬……”就算是马武这种历经尸山血海的悍将,此刻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薛……岳……”这两个字从他齿缝里艰难地挤出,带着震撼与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面对真正战争艺术大师时的恐惧。
他已经预想到,那支没有返回的斥候分队,只怕已经是凶多吉少。
没想到,这支刚刚结束平叛的帝国东南进团,居然悄无声息地避开了自己设下的侦查哨和斥候,在夜幕的完美掩护下,凭借对地形的了如指掌和难以想象的纪律性,完成了这场神迹般的战略大合围!一晚!仅仅一晚!就将基棉变成了插翅难飞的死地!
“漂亮……”马武忍不住摇头苦笑:“哈哈哈哈!薛岳!不愧是‘帝国双璧’之一。我服了。”
他回过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却亮得骇人,看着同样被眼前景象震撼得面色发白的邓禹:“邓将军!咱们哥俩儿,今天算是撞上真神了!怕不怕?”
邓禹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他右手重重捶在左胸甲胄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马将军!怕字怎么写,我早忘了!炎大人将基棉托付你我,城在人在,城亡人亡!他薛岳要啃下基棉,先得从我第八军将士的尸体上踏过去!”
“好!”马武重重一拍邓禹的肩膀,“有种!那就让薛看看,咱们北明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基棉城头,刺耳的警钟声撕裂了黎明,凄厉地回荡在每一个被惊醒的士兵耳中。
北明的士兵们迅速而有序地涌上城墙各处战位。弓弩上弦,火枪填药,滚木礌石被推上城墙,冰冷的杀意瞬间取代了短暂的恐慌,在基棉城头弥漫开来。
一场恶战,一触即发。
……
几乎在基棉被围困的同时,数千公里外的北宁城,却陷入暗流汹涌。
阴暗的临时总督府书房内,门窗紧闭,隔绝了外面湿热的空气。几盏油灯在桌案上摇曳不定,将马成那张阴晴不定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他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案上那份刚刚由心腹亲兵呈上的密报。纸张边缘已被他指尖的汗水浸得微微发软卷曲。
密报很短,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眼珠子上:
一、北方集团军于武阳关下全军覆没,刘武生死不明。
二、中央集团军猛攻固阳关二十余天,寸步未进,伤亡惨重,攻势陷入停滞。
三、基棉已被薛岳包围,南方集团军先锋军团陷入死地。
四、本帅认为,现在事不可为,迅速返回沧澜,保存实力为上!
阅后立即焚毁!
“呵……呵呵……”一声压抑的低笑从马成喉咙里挤了出来。他攥紧拳头,指关节发出“咯咯”的爆响,这份承载着惊天噩耗和冰冷命令的密报,终于被他下定决心点燃!
刘武完了!刘昂完了!罗越行省也快完了!
贾复的命令,不言而喻,就是刘文的命令。
他突然想起炎思衡将北宁托付给他时,那双仿佛早已看穿他心底所有的不甘和阴暗。想起了法孝直和田元浩那两个老不死离开时,投来的痛心疾首的目光。更想起了他的兄长马武,在离开北宁驰援基棉前夜,冲进他营帐,毫不掩饰的警告:
“如果是因为你,北宁有失,先锋军团的后路断绝,导致炎思衡和前线数万兄弟陷入死地……老子第一个冲回来剁下你的狗头!”
想到这里,马成露出了一个阴暗的笑容:这就怪不得他了。
现在北明三路大军,两路已经崩溃,一路又陷入死地!炎思衡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违抗天命!他已经没必要在守着北宁这座城市了,继续坚守也不过是陪葬的祭品罢了。
贾复的密令,就是黑暗深渊中垂下的一根救命绳索!是刘文对他这个“自己人”的“体恤”!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因内心的激荡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来人!”
门被推开,几名心腹军官鱼贯而入,躬身待命。他们都是马成从担任游骑兵第四师总旗时,就一手提拔、绝对效忠的军官。
“传我命令!”马成的声音带着杀气,“第一,即刻起,全城戒严!城门全部封闭,只能进不能出!有敢擅闯城门者,格杀勿论!”
“第二!”他眼中的寒光爆射,“召集第四师所有小旗以上军官,即刻到总督府大堂议事!迟到者,以贻误军机论处!”
“第三!”声音压得更低,“亲卫营,立刻控制北宁武库、粮仓、马厩!没有我的手令,一粒米,一根箭,一匹马,都不许动!违令者斩!”
“遵命!”几名心腹齐声应诺,眼中闪烁着心领神会的凶光,迅速转身离去,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廊里急速远去。
“哼!炎思衡,你就在金兰苟延残喘?”他嘴角咧开一个冰冷而怨毒的弧度,“老子不奉陪了!这盘死棋,你们就自己下到底吧!”
临时总督府大堂,灯火通明,气氛却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数十名游骑兵第四师的军官齐聚在此,脸上大多带着茫然,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着突然的紧急召集。
空气中弥漫着不安的躁动。
马成占据主位,脸上看不出喜怒。他手按佩剑,目光缓缓扫过下方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诸位,”马成的声音不高,却让所有的窃窃私语直接停下,“刚刚收到贾复将军自沧澜行省传来的绝密军令。”
此言一出,大堂内瞬间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脸上。
“军令上说,”马成的声音毫无波澜,像是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公文,“薛岳主力已倾巢而出,基棉城已经沦陷!金兰城已经被围!先锋军败局已定!”
“轰!”仿佛一颗巨石投入死水!下面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基棉陷落?”
“不可能!马武将军还在基棉!”
“金兰被围!炎大人他……”
质疑、惊骇、愤怒、恐惧……各种情绪在军官们脸上交织。
“肃静!”马成猛地一拍桌子,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一股凌厉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压得众人心头一窒。
“军令如山!难道贾复大人还能传递假军情不成?这轮得到你们质疑?!”他厉声喝道,“贾将军洞察全局,早有明断!炎思衡贪功冒进,致使孤军悬于敌境,如今遭此大败,就是咎由自取!”
他的声音继续拔高:“贾将军体恤将士!不忍我等在此死地,为无谓之人陪葬!特别传令给我:即刻放弃北宁,全军轻装,撤回沧澜行省,与主力汇合,保存实力,再做决断!这是贾将军为保全我北明精锐的良苦苦心!”
“放弃北宁?撤回沧澜?”一名副旗直接提出了反对意见,“将军!北宁是金兰的后路,更是数万兄弟用血换来的!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况且贾将军的情报,我们并没有核实。而马武将军和炎将军更是生死不明!万一他们还在坚守,我们撤了,他们腹背受敌,不就是死路一条?!所以,这到底是贾将军的军令,还是……”
“大胆!”马成身后一名心腹厉声打断,手已按上刀柄。
马成却抬手制止了亲兵,他看着那名副旗官,脸上竟露出一丝“悲悯”:“王副旗,我知道你和我兄长感情深厚,那难道比得上我是他的亲弟弟这层感情吗?!军国大事,怎么能因私废公?基棉被破,金兰将灭,这是铁一般的事实!贾将军的军令,正是要我等从这必死之局中,为北明抢出一支精锐种子!难道你要让整个第四师,都跟着炎思衡陪葬吗?!”
他目光扫视全场,“想想你们的家小!难道要让他们等回一纸阵亡抚恤吗?!撤回沧澜,是生路!死守北宁,是绝路!是炎思衡逼着我们去填的绝路!你们还要愚忠到什么时候?!”
这番话,精准地刺中了部分军官心中最深的恐惧和动摇。
一些人眼神闪烁,低下了头。
王副旗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还想说什么,却被旁边几个同僚死死拉住。
马成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冷笑。
他站起身,佩剑“锵啷”一声半出鞘,冰冷的剑锋在灯火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
“我现在下令!全军整备!只带三天的口粮和随身军械!抛弃所有辎重、火炮、伤员!两个小时后,西城门集合,轻装疾行,撤回沧澜!”
“抛弃伤员?!”
两个小时?!”
下面顿时一片哗然!这命令太过冷酷无情!
“马成!你这是临阵脱逃!是叛国!” 王副旗再也忍不住,挣脱同僚的阻拦,指着马成怒吼,“老子要上告炎大人!上告陛下!你……”
“冥顽不灵!”马成眼中杀机暴涨,厉声打断,“贾将军的军令在此!违令者,视同叛逆!杀无赦!”
最后三个字,如同丧钟敲响!
“动手!” 马成一挥手臂!
噌!噌!噌!
早已埋伏在大堂四角阴影处的数十名心腹死士,直接暴起!雪亮的刀光瞬间撕裂了昏黄的灯火!
惨叫声、怒骂声、刀锋入肉的闷响、桌椅翻倒的碰撞声,瞬间将肃穆的总督府大堂变成了血腥的屠宰场!
王副旗更是首当其冲,他怒吼着拔刀格挡,却被三把从不同方向刺来的长刀同时贯穿了胸膛!他圆睁着不甘的双眼,死死瞪着主位上的马成,轰然倒地。
忠于北明的军官们猝不及防,在早有预谋的屠杀面前,如同待宰的羔羊,纷纷倒在血泊之中。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整个空间。
屠杀,仅仅持续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
当最后一声濒死的呻吟消失,大堂内只剩下浓重的喘息和刀刃滴血的“嗒嗒”声。
猩红的血在地面砖缝间肆意流淌。
马成面无表情地走下主位,靴底踩在粘稠温热的血泊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叽”声。
他走到王副旗死不瞑目的尸体旁,蹲下身,缓缓拂过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将其合上。
“别怪我。”他的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乱世求生……各凭本事。你们选错了路。”
他站起身,继续下令:“两个小时后,西城门集合!时间一到,凡是没来的!视为叛国!伤兵营全部焚毁!粮仓武库全部焚毁!所有不愿撤离者杀!”
于是,深沉的黑暗被城内各处骤然腾起的火光粗暴地撕开。
冲天的大火舔舐着房屋、粮草、武库!赤红的火舌,将半个天空映照得一片猩红。
“走!快走!去西城!”
“马将军有令!滞留者死!”
“妈的!粮仓烧了!伤兵营也……也烧起来了!”
混乱在城中每一个角落爆发。
被号角和火光惊醒的士兵们,有的茫然无措地被裹挟着涌向西门方向,有的则惊骇地看着粮仓和武库被自己人点燃,看着伤兵营的方向传来绝望的哭喊和令人毛骨悚然的皮肉焦糊味。
“不!不能烧!里面还有活着的兄弟!”一名拄着拐杖,挣扎着想冲向过去的老兵目眦欲裂。
“滚开!将军有令!一个不留!”冰冷的呵斥响起,紧接着是刀锋破空的锐响和重物倒地的闷哼。
忠于马成的士兵,挥舞着雪亮的刀锋,毫不留情地砍杀着任何试图反抗或奔向非西门方向的士兵。铁蹄践踏着倒伏的尸体,喷溅的鲜血在青石板路上肆意流淌,又被混乱的脚步踩踏成暗红色的泥泞。
西城门洞开。
丢弃了所有辎重、只携带随身兵刃和少量干粮的第四师士兵,在皮鞭和刀锋驱赶下,仓惶地涌出城门,头也不回地扎进城外沉沉的夜色之中。
火把映照着一张张或麻木、或惊恐、或扭曲的脸,他们抛弃了袍泽,抛弃了誓言,抛弃了这座浸透同袍鲜血的城池。
马成勒马立于西门之外的高坡上,冷眼俯瞰着脚下这座陷入火海与屠杀的城池。冲天烈焰在他冰冷的瞳孔中跳跃,将他的身影拖拽得如同浴血的魔神。
“烧吧!烧干净些!”他低声自语,“一切都烧成灰才好。”
说完,他再也不去看北宁城,头也不回地向着沧澜行省,绝尘而去。
身后,北宁城在烈火与浓烟中痛苦地坍塌,伤兵的哀嚎被火焰吞噬,忠诚者的血在街道上冷却。
北宁,在背叛的烈焰中,化作了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