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人声早已散去,只剩风吹竹影,在窗棂上晃动得像鬼手。
他抬手按着眉心,指节泛白,仿佛要把那阵突突跳的头痛按回颅腔里去。
亲信老周推门进来,脚步放得很轻,仍带起一阵尘埃。
“大人……各府的帖子已经递到第三次了。”
孙耀海没吭声,只把指缝又收紧几分。老周咽了口唾沫,声音更低,
“再拖下去,东城营的粮饷、明年的盐引,恐怕都要被卡住。”
“还能怎么办?”
孙耀海猛地一拳砸在案上,震得茶盏跳起,茶水溅开,像极了他此刻四散的体面。
“去见李方清!”
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四个字,随即苦笑一声,嗓音沙哑,
“不然,等着被满王城的口水淹死?”
老周垂首,不敢接话。
孙耀海深吸一口气,扯过搭在椅背上的孔雀补服,抖了两下,却怎么也抖不平褶皱。
“备轿。”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
“——不,备马。
轿子太慢,我怕走到半路就被石头砸烂。”
说罢,他抬步往外。
背影在昏灯下拖得老长,像一根被逼到绝境的旗杆,摇摇欲坠,却还得硬撑着去找那柄已经悬在头顶的刀。
辰时的日头刚爬上飞檐,治安总官府的朱漆大门外却已排出一道尴尬的队列。
孙耀海率先下马,身后跟着十名东城兵卒,抬着四口朱红礼箱。
箱口以金绳捆扎,沉甸甸压得扁担吱呀作响。
他整了整孔雀补服,抬眼便撞见同样装束齐整的宁万——西城治安官,袖口还沾着未干的露水。
两人目光一触,像两把钝刀在半空相撞,又各自仓皇收势,尴尬地扯出笑容。
孙耀海先开口,声音压得比晨风还低:
“宁大人,您怎么……也来了?”
宁万抬手示意身后抬箱的小厮暂缓,苦笑着摇头:
“家里那点丑事被翻了个底朝天。
不送点礼、表个态,怕明年连祖宅都保不住。”
说罢,他抬眼望那高悬的“治安总官府”匾额。
阳光照得金字刺眼,他赶紧收回视线,仿佛多看一眼都会灼伤。
孙耀海耳根微红,忙岔开话题:
“既到了,怎不进去?”
宁万用靴尖碾了碾门槛下的石狮子,叹气里带着自嘲:
“上次李大人召集,咱们装聋作哑。
如今人家摆足了谱,让咱们在外头晾着——也算礼数周全。”
话音未落,门口铜钉兽环轻响,两队飞鹰卫持戟而出,雁翅般列在阶前。
为首的校尉高声唱名:
“东城、西城两位治安官,请——”
孙耀海与宁万对视一眼,笑意里俱是苦涩。
只得抬手互让,一前一后跨过门槛。
礼箱落地声沉闷,像两记闷雷滚进幽深的庭院。
午后的日影斜斜地落在庭院里,青砖地面被晒得发白发亮,连风都带着一层浮尘。
孙耀海与宁万跨过仪门,抬眼便见正厅敞着四扇雕花槅扇。
里头竹帘半卷,隐约传来清脆的“啪嗒”声——原来是麻将牌相碰。
李方清坐在主位,玄青便服袖口挽至肘间,正慢悠悠地摸牌。
李存孝赤铜般的胳膊压在桌沿,指间夹着的烟在牌面上空画圈。
郑寒山与包拯分坐两侧。
一个笑得眼角褶子堆起,一个铁面映着竹影,四人都没往院里瞧一眼。
孙耀海忙让随从把四口大红礼箱并两担锦盒轻搁在阶下。
自己整了整孔雀补服,与宁万一起躬身,声音放得极规矩:
“卑职东城治安官孙耀海、西城治安官宁万,参见李大人——”
尾音拖得极长,却像石子投进深井,半点回响也无。
李方清抬手打出一张“北风”,顺手端起茶盏,连眼皮都没抬。
孙耀海脸上挂不住,正欲再提声行礼,宁万悄悄扯住他袖口,轻轻摇头。
两人只得僵着身子站在日头里,汗珠顺着颈窝滑进领口,却不敢抬手去擦。
院中石榴树投下细碎影子,风一吹,影子在两人脚边乱晃,像无声的嘲笑。
“胡了!”
李方清将最后一张牌拍在桌上,麻将“哗啦”一声倒下,牌面翻起,露出整齐的番子。
他抬眼,目光不经意掠过院里那两抹身影。
微微一顿,随即又故作惊讶地看向身旁三人:
“两位治安官来了这么久,你们怎么不提醒我?”
李存孝忍俊不禁,差点把嘴里的茶喷出来,忙抬手捂住嘴,瓮声道:
“大人,咱们打麻将打得入迷了,真没瞧见他俩。”
李方清脸上带着几分“尴尬”,急忙起身,几步走到廊下,双手一拱:
“哎呀,两位大人辛苦了!
大热天的站在太阳底下,快快请进,快快请进!”
孙耀海与宁万对视一眼,脸上挂着几分尴尬,却也几分释然。
孙耀海忙躬身回礼:
“卑职们来得冒昧,还请大人恕罪。”
李方清伸手虚扶,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意:
“哪里哪里,两位大人远道而来,快请进厅里说话。
寒山,给两位大人上茶!”
郑寒山忙起身,应了一声“是”,转身吩咐下人准备茶水。
李方清又看向李存孝和包拯,轻声道:
“你们也别光顾着玩,快帮着招呼一下。”
李方清大步流星走到礼箱前,扫了一眼那堆得小山似的礼盒,锦缎一角露着金线绣的“贺”字。
他转过身,冲孙耀海和宁万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两位的心意,我领了。
不过,你们怎么知道我正缺钱安置那些受害的百姓呢?”
他一边说,一边夸张地拍了拍其中一口箱子。
“这可真是雪中送炭啊!”
孙耀海的脸色有些难看,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能和宁万无奈地对视一眼。
宁万清了清嗓子,忙从身后拿出一个本子,双手奉上,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诚恳又坚定:
“李总官,我这些天都在为支持您的善举奔波。
这是我整理的西城大商铺偷税漏税、青楼拐卖人口、赌房高利贷的名单和证据。
请您过目。”
李方清接过本子,随手一翻,眉头微微一挑,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冷意:
“哦?那我之前召集你们,你们怎么就不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