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仍在前行,车轮碾过雪地,发出沉闷的声响。薛明蕙一直攥着谢珩的袖子,指尖发白,呼吸断续而微弱。谢珩低头看她,见她眼皮轻颤,似在努力挣扎着想要睁开,却终究无力。
他轻声唤她的名字,她没有回应,只是嘴唇微微翕动,吐出几个字:“五年前……你救我时……这里……”
她的手指轻轻一颤,缓缓移向他左胸口的位置,隔着衣料,指尖沿着那道旧疤轻轻划过。
谢珩身体骤然一僵,眼神瞬间变了。他凝视着她苍白的脸,心跳陡然紊乱。
记忆如潮水般涌回慈恩寺的藏经阁。那一夜烛火昏黄,她独坐角落翻阅兵书,眉心微蹙,指尖在纸上勾画推演。他故意撞倒烛台,只为让她抬头望他一眼。可火光刚灭,一道黑影自梁上扑下,利刃直刺他心口。
那一刀极狠,几乎夺命。他记得自己倒下的时候还在笑,血顺着嘴角滑入衣领。她冲过来扶住他,手抖得连布条都握不住,声音颤抖:“你何苦来?”
他说:“若不来,怎知世间有你。”
之后的事他记不真切,只依稀记得她将他拖进夹墙,撕下裙角为他包扎。那一夜,她守在他身旁,一言不发,只是不停换药、添水、探他额头是否发热。
他活了下来。但从那以后,她便杳无音信。
直到五年后,在掖庭废屋前重逢。她已消瘦许多,咳嗽不止,却仍将那本《六韬》塞进他手中,问:“你还记得这个吗?”
他怎会不记得。
谢珩回过神,低头看着怀中之人。她的血已浸透肩头衣物,断掉的玉簪仍紧紧攥在掌心,沾满泥污与血迹。他轻轻托起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
“我记得。”他嗓音沙哑,“我一直记得。”
外面风势渐缓,雪仍纷纷扬扬。车内炉火微弱,两人的影子映在车壁上,随火光轻轻晃动。
春桃坐在对面,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始终未语。她记得小姐昏迷前死死攥着那把剪子,是她一点点掰开手指才取下来。此刻这把裁衣剪就在她手中,刀口染血,红绳褪色。
她迟疑片刻,掀开车帘一角,将剪子递向谢珩。
“主子,”她低声说,“这是小姐一直不肯松手的东西。”
谢珩转头看向那把剪子,目光蓦地收紧。
他认得它。
五年前,他在掖庭后巷见过一次。那时她住在破屋中,冬夜难眠,点灯翻找母亲遗物。他曾悄悄去看她,看见她用这把剪子剪开旧袄夹层,取出一块染血的布。布上绘着歪斜的线条,像是残缺的地图。
她抱着那块布哭了许久,喃喃道:“娘,你说过它能救人……可我还没学会。”
他站在窗外,不敢出声。次日,他命人送去一件新袄,顺带记下了剪柄上红绳的打法。从此,他随身携带一把一模一样的裁衣剪,绳结打得分毫不差。
原来,她也从未丢弃。
谢珩接过剪子,指尖抚过那根褪色的红绳。他未多言,小心地将剪子放回薛明蕙怀中,又拉过外袍,将她全身裹紧。
“好好收着。”他对春桃说,“这是她的东西,谁也不准碰。”
春桃点头,眼眶微热。她应了一声“是”,退到角落坐下,手中捏着空了的药包。
谢珩重新坐定,一手扶住薛明蕙的背,一手搭在她腕上探脉。脉搏虽弱,尚算平稳。他不敢松手,生怕一放开,她便会如五年前一般,再度消失无踪。
他知道,这一次,绝不能再让她走。
马车渐渐放缓,车夫在外喊道:“府门到了。”
帘子被掀开一道缝,冷风裹着雪花吹入。谢珩抱起薛明蕙下车,步履沉稳。雪花落在她脸上,他低下头,呵出一口气,轻轻暖了暖她的脸颊。
“你说过愿等我娶你。”他低声说,“这次,我不走了。”
他抱着她迈入府门,身后留下两行清晰的脚印。守门侍卫肃立两侧,冷十三已在院中等候。
“东巷残敌已清。”冷十三上前禀报,“未发现埋伏。”
谢珩点头,未问细节。只道:“封锁府邸,所有人不得擅入。没有我的命令,一只鸟也不准飞出去。”
“是。”
他步入内院,穿行回廊时抬眼望天。雪势将歇,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半轮清月。
脚步未停,声音却冷如寒霜:“传令下去,明日彻查京中所有通往北狄的商路——哪怕一枚铜钱,也不准流出。”
冷十三静立片刻,随即转身离去。
内室早已备好热水与药材。丫鬟们不敢靠近,只在屏风外候命。谢珩将薛明蕙安置于床,亲手解开她肩上衣物处理伤口。血仍在渗,他以布巾层层按压,动作极轻。
春桃端来一碗温水,置于床畔小几。她望着小姐紧闭的双眼,又看向谢珩低垂的脸,终于忍不住问道:“主子,小姐……会醒吗?”
谢珩未抬头,只答:“会。”
“可她失血过多,又动用了血纹之术……太医说……”
“我说她会醒。”他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
春桃噤声,默默退至外间煎药。
谢珩坐在床沿,握住薛明蕙的手。她的手冰凉,指甲泛青。他用自己的掌心包裹住她,一下一下搓着,试图传递些暖意。
他望着她脸上的血痕,忽然想起什么,伸手探入她袖中,摸出那个靛蓝荷包。打开一看,药粉已少去一半。他又翻另一只袖子,寻到一方染血的素帕。
帕上血迹已干,凝成暗红一片。他凝视良久,觉得那纹路似曾相识,仿佛在何处见过。
但他未深究,只将帕子折好,收入怀中。
更鼓声传来,已是三更。炉火噼啪一响,火星溅落,在地上滚了一圈熄灭。
谢珩脱下外袍覆在她身上,继而坐回床边,握着她的手,目光始终未曾离开她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手指忽然轻轻一动。
他立刻察觉,俯身细看。
她的眼皮微颤,唇瓣轻启,似想说话,却无声。
谢珩贴近她唇边,耳畔仅捕捉到两个极轻的字:
“藏经……”
话未尽,她的手又软了下去,呼吸变得更深更缓,仿佛彻底陷入沉睡。
谢珩缓缓直身,久久凝视着她。
而后,他起身走向窗前,推开一条缝隙。寒风扑面而来,打在他脸上。
他望着远处的黑夜,右手缓缓握紧。
藏经阁的门轴上,至今仍留着当年那一刀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