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也想起元春来。
想起女儿离家时,那双含泪带笑的眼睛。
想起自己这二十年来,在官场总以为兢兢业业便能换得圣心眷顾。
女儿在后宫贤良淑德便能获得圣上恩宠。
圣心眷顾恩宠能保得贾氏永昌不衰!
想起北静王之言,圣上抢钱竟第一个抢了我家!
唉!如今贾家倒了,冯家败了。
贾政才算彻底看清,自己半生心血连同女儿的一生欢愉。
都不过是御书案上,一枚随时可被拂去的棋子。
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凉与幻灭感攫住了他。
贾政叹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为人臣者,说到底,都不过是陛下掌中的棋子罢了。”
这话落在宝玉耳中,不啻惊雷。
宝玉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明亮的光彩,一直以为父亲沉溺仕途,冥顽不灵,还要儿子步他后尘。
谁知老爷心里也亮堂透彻!
一种找到同道、被深刻理解的狂喜淹没了宝玉。
原来父子同道,竟闹了二十年的误会。
总以为老爷糊涂,逼我入坑。
而今方知老爷心境,竟与我一般!
宝玉得了意!
乐滋滋地向贾政说道:“老爷原也洞明了,所以儿子厌弃八股,不愿科举仕途,读了书,入了那局,便成了身不由己的棋子,任人摆布,莫如清白一身,落得自在?”
贾政闻言,只觉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
方才那点超脱的悟道心境,被这番蠢话击得粉碎。
贾政瞧着宝玉那副自以为遇到知己的样儿。
痴儿全然不懂世事艰辛的天真!
这孽障,只听得懂“棋子”之讽,却听不懂“安身立命”之重!
他可以不做棋子,但这风雨飘摇的贾家,这满室妇孺,又能靠谁去支撑?
想起宝玉前儿还信誓旦旦要去求功名。
忽然地又讨厌起八股文来。
不喜欢八股文,还考什么功名!
贾政向宝玉啐道:“切!我活了半辈子,倒是头一回见识,有人能将这不思进取的勾当,说得这般清新脱俗!你视八股文如仇雠,还大言要取功名,羞不羞!”
宝玉满心以为父子同心,正自欢喜。
被贾政这一啐,知误会了,父子不同道也。
宝玉缩了缩脖子,将到了嘴边的辩解又咽了回去,半个字也不敢再多言!
黛玉听了贾政之言,细眉微蹙,俏脸上掠过一丝不以为然的神情。
向贾政说道:“老爷,那‘考取功名’与‘仕途经济’,本是两回事。功名是胸中学问的凭证,仕途却是官场沉浮的博弈,我也不劝宝玉去求那仕途经济。”
贾政正在恼着宝玉。
听黛玉说不劝宝玉去求仕途经济。
此话若出自宝玉之口,少不得还能啐他一口。
只是黛玉这弱质纤纤娇女儿,实在是舍不得去凶她。
瞧着黛玉语气虽淡,目光却沉静坦然。
似乎等着贾政反驳,她再来一番辩驳的话。
贾政只在心里叹道,傻丫头,宝玉不读书,原来是你不劝呀!
怪不得宝玉连去村塾进学也懒怠了。
媳妇儿不鼓劲,宝玉还学个屁,考个球!
可惜我给宝玉买来的那些书,都白白地糟蹋了!
贾政瞧着眼前一对玉人儿。
寻思黛玉这个态度,宝玉我是彻底不能指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