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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外婆临终前塞给我一枚冰凉鳞片, 嘱我进巴山切勿携带“红、铁、镜”。 为救被怪病折磨的弟弟,我携铁斧入山, 却惊觉每砍一树,斧刃便诡异染血, 身后传来沙沙声似巨物蜿蜒追随。 夜幕低垂时我误入无名村, 村民皆目泛灰白殷勤留客, 唯独袖口不经意露出青黑蛇尾。 酒过三巡村长笑指窗外: “看呐,你弟弟正盘在树上朝你笑呢——”

正文

我至今仍能回忆起外婆咽下最后一口气时,那枯柴般的手抓住我的力度,冰得像山溪底沉了百年的石头。她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我,另一只颤巍巍的手硬是将一物塞进我手心,那东西触肤奇寒,激得我几乎要立刻甩开。“囡囡…”她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耗着最后的光阴,“进…巴山…千万…千万…莫带红…莫带铁…莫…莫带镜……”话音断了,手一松,人就这么去了。我摊开手心,那是一枚婴儿巴掌大小、棱角分明、透着股子死气的幽黑鳞片,说不清是什么活物身上掉下来的,光是握着,就仿佛能吸走周遭所有的热乎气。

外婆下葬后,那枚鳞片被我拿粗布裹了塞在贴身的衣袋里,总隔着一层布料传来若有似无的寒意。弟弟躺在那张破木板床上,气息一天比一天弱,身上那层看不见的火却烧得越来越旺,昏迷中胡话不断,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村里、镇上的郎中都摇头,眼神躲闪,嘴里嘟囔着“邪祟”、“孽债”。

我不能眼睁睁看他这么没了。爹娘去得早,就剩我俩相依为命。外婆的警告和那冰凉的鳞片在脑子里打架,最终,弟弟那张烧得通红、痛苦扭曲的脸压过了一切。我翻出阿爹留下的那把旧铁斧,斧刃锈迹斑斑,却沉甸得让人心慌。红,我不带;镜,我更没有;可铁…没这把斧头,我怎么在深山里开路?怎么自卫?怎么…给我那苦命的弟弟,也许只是寻一副稍微像样点的薄棺?

进山那日,天色灰蒙蒙的,巴山脉络在远处起伏,像一头匍匐沉睡的巨兽,沉静得令人窒息。山风掠过林梢,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我攥紧肩上的斧柄,迈步踏入那浓得化不开的绿荫里。

起初,只是觉得安静,过分的安静,连声鸟叫虫鸣都无。脚下的腐叶软得陷脚,散发出陈年腐朽的气息。我心中焦灼,只顾朝着老辈人说的巴山深处走,挥动铁斧砍断拦路的藤蔓枝杈。怪事就出在这斧头上。

一斧下去,砍进一株手臂粗的杂木,抽出斧子时,那暗沉的斧刃上竟沾满了粘稠、鲜红的液体,顺着斧面往下淌,滴落在枯叶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红。浓郁的血腥味猛地冲进鼻腔。

我吓得几乎脱手,心脏擂鼓般狂跳。是树汁?什么树的汁液会是这般模样、这般气味?我强忍着恶心,用颤抖的手抹了一把,那粘腻温热的触感绝骗不了人——就是血!

四周死寂,唯有我粗重的喘息。我盯着那斧刃,血珠还在不断渗出、汇聚、滴落。是幻觉?还是林子里光线太暗看错了?我咬咬牙,对着另一丛荆棘挥去。

斧落,荆棘断。斧起,刃上又是一片淋漓的鲜血,甚至比刚才更多。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我猛地回头,身后只有我来时砍出的小径,幽深地延伸入更密的林子里,空无一人。但就在那片死寂之中,我清晰地听到了一种声音——沙沙…沙沙沙…

不是风吹叶动,那声音更沉,更粘稠,贴着地皮,极有规律地响着,像是什么巨大而绵长的东西,压过落叶,碾过泥土,不紧不慢,蜿蜒游走,始终缀在我后方不远不近的地方。

我头皮发炸,汗毛倒竖,抡起斧头没命地往前狂奔。树枝抽打在脸上、身上,火辣辣地疼,我却不敢稍停。那沙沙声如影随形,有时仿佛就在耳根后,有时又似乎隔得稍远,但永远不停,永远缀着。我不敢再回头看,怕一回头就看到什么让我彻底崩溃的景象。

我就这么连滚带爬,耗尽了所有气力,直到天色彻底暗沉下来,林子里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那恐怖的沙沙声才不知在何时,悄然停止了。

我瘫软在地,浑身抖得不像话。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抬头四望,心下又是一沉——我彻底迷路了。这不是我来时的任何一处,也不是猎人们常走的道。阴惨惨的月光勉强透过浓密的枝叶缝隙,洒下零星斑驳的光点。

深一脚浅一脚地又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影影绰绰似乎有了点不一样的轮廓。挣扎着靠近,竟是一个小小的村落!几十户低矮的泥坯茅屋簇拥在一起,悄无声息,不见半点灯火,死气沉沉得像一片荒坟。

然而,当我踉跄着走到村口那棵半枯的老槐树下时,最近的一扇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灰布褂子的老头探出身来,脸上堆着一种极其僵硬的笑容:“后生,打哪儿来啊?这深更半夜的,怎么摸到这儿来了?”

他的眼睛,在昏暗中泛着一层奇怪的灰白色调,像是蒙了一层厚厚的翳,直勾勾地看着我,缺乏活人应有的神采。我正要答话,陆陆续续地,其他屋子的门也开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走了出来,无声无息地将我围在中间。他们全都穿着深色的、式样古朴的旧衣,脸上挂着同样僵硬而殷勤的笑容,眼睛无一例外,都是那种令人不适的灰白色。

“客人远来辛苦。”

“快进来歇歇脚,喝碗热水。”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声音干巴巴的,缺乏起伏。我被这诡异的热情裹挟着,不由自主地被引往村中最大的一间屋子。人群挪动间,我眼角余光猛地瞥见,一个中年汉子抬手示意我进屋时,那宽大的袖口往下滑落了一截——露出的那一小截手腕以下,根本不是人的肢体!那是一条细细长长、覆盖着青黑色细密鳞片的东西,末梢似乎还极其轻微地扭动了一下!

我猛地吸了口凉气,再看时,那袖口已经拉了回去,那汉子依旧笑着,灰白的眼珠一动不动。是我眼花了?是累极了产生的错觉?我心脏狂跳,手悄悄摸向别在后腰的铁斧,那冰冷的触感稍微给了我一丝虚妄的勇气。

屋内点着几盏昏暗的油灯,光线摇曳,将那些村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扭曲地投在墙壁上,晃动着,不像人形。他们摆上了简单的饭菜,一碗浑浊的土酒被强硬地塞到我手里。村长,就是最初那个老头,坐在主位,举碗劝酒。

我食不知味,如坐针毡,每一秒都是煎熬。那些灰白的眼睛几乎不眨,全都聚焦在我身上,笑容像是用刀子刻上去的。屋外不知何时起了风,吹得门窗哐哐轻响,那声音听起来,竟又有些像我白天听到的、缀在身后的沙沙声……

酒过三巡——虽然我几乎没敢喝——村长忽然放下酒碗,脸上那僵硬的笑容扯得更大,几乎咧到耳根,露出稀疏发黄的牙齿。他抬起干枯的手指,指向我身后那扇唯一的小窗。

窗外,一株老树的枝桠紧贴着窗口,扭曲盘结。

“后生,”村长的声音变得又尖又细,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恶意和欢愉,“看呐,你弟弟——”

我的血瞬间凉透了,脖子像是生了锈,一寸一寸地扭过去。

月光惨白,透过窗棂,清楚地照亮了那根最粗的树枝。

一条我从未见过的、花纹妖异的大蛇,正紧紧盘绕在那树枝上,蛇身有水桶般粗细,鳞片在月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

而就在那蛇身顶端,本该是蛇头的地方……赫然是我弟弟苍白如纸、痛苦扭曲的脸!他双眼紧闭,嘴唇乌紫,仿佛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村长那瘆人的笑声在我耳边响起,尖锐地刮擦着我的鼓膜:“他正盘在树上朝你笑呢”

我浑身的血,霎时间冻成了冰碴子。

脖子像是老旧的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一寸一寸,极其艰难地转向那扇窗。

窗外,惨白的月光水一样泼进来,将那株紧贴窗口的老树照得纤毫毕现。虬结盘绕的枯枝,像极了无数扭曲挣扎的肢体。而就在最粗的那根横枝上——

一条庞大到超乎想象的巨蛇,紧密地缠绕着。

它的鳞片有碗口大小,黑底泛着一种诡谲的、油腻的幽绿光泽,排列森然,如同披挂着来自阴间的甲胄。月光落在上面,竟不能反射出丝毫暖意,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吸魂夺魄的死寂。

而这都不是最骇人的。

最骇人的是,在那本该是蛇头昂起的地方,连接的,赫然是一具人的上半身!

那是我弟弟!

他赤着上身,皮肤是那种久病缠身的、毫无血色的惨白,一根根肋骨清晰可辨。他的头无力地垂着,黑发遮住了面容。可那身形,那轮廓,我日夜照料,绝不会认错——那就是我苦命的弟弟!

“嗬……嗬……”

一种极其微弱,像是破风箱竭力抽动的声音从他那里传来。他似乎在挣扎,瘦弱的肩膀轻微地颤动着。

“弟……”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破碎的气音。巨大的惊恐和撕心裂肺的痛楚攫住了我,让我几乎窒息。

村长那干瘪扭曲的笑脸凑到我耳边,冰冷的气息喷在我的颈侧,声音里充满了恶毒的欢愉:“看呐,看呐!他等多高兴!家里人来了,他欢喜得紧呐!嘻嘻……”

周围的村民也都咧开了嘴,发出同样窸窸窣窣的、非人的笑声。他们的灰白眼珠在昏黄油灯下闪烁着冰冷的光,齐齐盯着我,像是在欣赏一场绝妙的戏剧。

就在这时,树枝上那具人首蛇身的怪物,猛地抬起了头!

黑发向两边滑落,露出了弟弟的脸。那脸上再也没有高烧的痛苦扭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呆滞。他的眼睛睁得极大,眼白占据了大半,瞳孔却缩成了两条漆黑的、属于蛇的竖线!

他的目光空洞地扫过屋内,最后,定格在我脸上。

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向上扯动。

形成了一个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无比僵硬,无比惊悚的“笑容”!

那不是笑!那绝不是!

“啊——!!!”

我积攒的所有恐惧、绝望、愤怒,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化作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嚎!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我一直紧攥在手里的那柄染过血的旧铁斧,带着我全身的力气,疯了一样向着旁边那张笑的最扭曲的村长的脸劈砍过去!

管你是什么妖魔鬼怪!把我弟弟还来!

预想中劈开血肉骨骼的触感并未传来。

斧刃砍中的刹那,村长的身体像是泡影一样晃动了一下,继而“噗”地一声轻响,整个人竟然在我眼前塌陷、收缩,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他那身灰布褂子软塌塌地落在地上,而从领口和袖口里,哧溜——滑出数条通体青黑、粗细如儿臂的毒蛇,吐着猩红的信子,闪电般朝我的脚面噬来!

“嘶嘶——” “嗬嗬——”

几乎在同一时间,满屋的“村民”全都发生了剧变!扭曲,坍缩,人形如同被戳破的假象,一条又一条、大大小小、色彩斑驳的毒蛇从那些空瘪的衣服里涌出!顷刻间,地面上、桌椅上、房梁上,密密麻麻,尽是游动的蛇躯,交织成一片令人头皮炸裂的恐怖浪潮!腥风扑鼻!

那双灰白的、死鱼一样的眼睛,原来竟是蛇眼!

窗口树枝上,我那“弟弟”脸上的诡异笑容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触怒的暴戾!他(它?)猛地张开嘴——那嘴巴张开的幅度完全超出了人类的极限,一直裂到了耳根,露出里面黑洞洞的、不属于人的口腔和尖牙——发出一声尖锐刺耳、完全不似人声的嘶鸣!

嘶鸣声起,满屋的蛇群像是接到了进攻的号令,如同黑色的潮水,汹涌地向我扑来!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挥舞着铁斧,疯狂地劈砍,腥臭的蛇血四处飞溅,粘稠地沾了我一身一脸。蛇群无穷无尽,砍断一条,立刻有更多涌上。我的手臂、小腿传来几下尖锐的刺痛,显然已被咬中。

完了!

就在我意识开始模糊,要被这蛇海彻底淹没的刹那,我贴身口袋里,那枚外婆给的、一直冰凉的鳞片,猛地爆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刺骨的寒意!

那寒意并非物理上的低温,而是一种更接近……威严?或者说,是某种位阶的宣示?

汹涌的蛇潮骤然一滞。

所有扑向我的毒蛇,无论大小,都在那一刻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了一下,猛地蜷缩起身子,发出了恐惧的“嘶嘶”声,惊疑不定地看向我胸口的位置。就连窗口那巨大的“弟弟”,也猛地向后一缩,竖瞳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惊惧和……迟疑?

机会!

我趁着这短暂的凝滞,爆发出最后的气力,一斧头劈开挡路的几条蛇,踉跄着撞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一头栽进外面冰冷的夜色里。

身后,是无数毒蛇愤怒的嘶鸣,以及那“弟弟”发出的、充满不甘和暴戾的尖啸!

我不敢回头,拼命地跑,肺叶如同烧灼般疼痛,被蛇咬中的伤口传来麻木和眩晕感。冰冷的山风刮在脸上,稍微驱散了一些昏沉。

我慌不择路,只知道离那个村子越远越好。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再也听不见任何可怕的声音,力气也彻底耗尽,我才腿一软,滚进一个浅浅的山坳里,被茂密的灌木丛遮挡起来。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我瘫在腐叶中,浑身剧痛,伤口发黑肿胀,心跳快得要蹦出嗓子眼。恐惧仍未散去,紧紧攥着我的心脏。

外婆的警告在我脑中轰鸣。

莫带红——我虽未主动携带,但斧刃染血,是不是已算犯了禁忌?

莫带铁——我带了,那染血的铁斧,是否正是激怒山中邪物的根源?

莫带镜——……

镜?

我猛地想起,我确实没有镜子。但……但我怀里,那枚外婆给的鳞片……

我颤抖着掏出那枚幽黑的鳞片。天光微熹下,它依旧冰冷,表面光滑如釉,边缘锐利。我下意识地用它照向自己的脸——我想看看我被咬成什么样了,是不是已经中了剧毒。

那鳞片的表面,竟然真的像模糊的铜镜一样,隐约映出了我的面容,扭曲,黯淡,笼罩着一层死气。

然而,就在那模糊的倒影之后!

我猛地看到,鳞片映出的、我的肩膀后面,不是灌木,不是山石,而是一张脸!

一张巨大的、模糊的、属于蛇的脸!它正无声地悬在我身后,一双毫无感情的、冰冷的竖瞳,通过这枚鳞片,正死死地盯着我!

我全身的血液再次凝固。

那东西……一直跟着我!

它根本就没放过我!

它不是在我的身后。

它就在这鳞片里!或者说,它通过这鳞片,在看着我!

外婆给我的,根本不是什么护身符……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极度的惊恐和蛇毒同时发作,我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冰冷。

无孔不入的冰冷,像是无数细小的冰针,扎进我的骨头缝里。

我是在一片彻骨的湿寒中醒来的。天光晦暗,透过浓密树冠的缝隙,落下零星惨白的光点。人还半陷在腐叶泥沼里,浑身每一处关节都像是生了锈,沉重又酸疼。被蛇咬过的地方传来阵阵闷痛,肿胀发黑,但诡异的是,毒素似乎并未继续蔓延,一种更阴寒的力量压制了它们。

记忆潮水般涌回,带着令人窒息的腥臭和嘶鸣。蛇村,村民,村长……弟弟!

我猛地坐起,心脏狂跳,警惕地环顾四周。灌木丛深深,除了风吹过叶片的沙沙声,并无异状。没有蛇群,也没有那张悬在身后的巨蛇之脸。

是梦?一场极度逼真的噩梦?

不。

我低头,看见自己满身干涸发黑的血污和泥泞,手臂和小腿上清晰的毒蛇牙印还在隐隐作痛。手边,那柄旧铁斧躺在地上,斧刃缺口累累,沾着凝固的、暗红色的血块和些许细碎的鳞片。

还有……我颤抖着手,摸向贴身口袋。

那枚幽黑的鳞片还在。

它比之前更冰了,像一块万载寒冰,紧贴着我心口的皮肤,那股寒意几乎要冻僵我的血液。我把它掏出来,天光下,它依旧沉黯,光滑的表面映出我苍白失措的脸。我不敢再细看,生怕又从那里面瞥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外婆的警告……这鳞片……

我把它紧紧攥在手心,刺骨的寒冷让我稍微清醒。我必须离开这里。弟弟……不管那是什么,我必须找到他!

挣扎着爬起来,捡起铁斧。林间弥漫着浓雾,白茫茫一片,几步之外就难以视物,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寂静得可怕。那如影随形的沙沙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被严密包裹起来的死寂。

我凭着感觉,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伤口疼痛,体力不支,但那股救回弟弟的执念撑着我。雾越来越浓,方向彻底迷失,我只能麻木地向前。

走了不知多久,前方的浓雾忽然淡了一些,露出一片不同寻常的空地。

没有树,只有一片黑沉沉的、光滑的巨石,围成一圈。巨石中央,是一个塌陷的土坑,旁边散落着一些朽烂的木头和破碎的瓦罐,像是一个被遗忘已久的古老祭坛,弥漫着一股陈腐和荒败的气息。

而最引我注目的,是土坑边上,半掩在泥土里的一样东西。

那是一面边缘锈蚀、镜面昏蒙不清的……铜镜。

我的心猛地一抽。

莫带镜!

外婆的第三个禁忌,闪电般划过我的脑海。这面突然出现在这诡异之地的铜镜,让我从心底感到恐惧。我想转身离开,离它越远越好。

可是,就在那昏黄的镜面上,我似乎瞥见了一抹熟悉的影子——弟弟?还是……

鬼使神差地,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我拖着脚步,一步步挪了过去。我蹲下身,手指颤抖着,拂开镜面上的泥土。

镜面模糊得像一潭死水,只能勉强照出我一个扭曲的轮廓。然而,当我靠得更近,试图看清的刹那——

镜面突然如水纹般波动起来!

那模糊的影像变了!不再是我,而是……一条巨大无比的巴蛇!它盘踞在无尽的黑暗深处,鳞甲森然,头顶却生着一张模糊的人脸,那双毫无感情的竖瞳,穿透镜面,直直地锁定了我!

是它!鳞片里那个存在!

与此同时,我攥在左手的那枚鳞片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寒意,冻得我手骨剧痛,几乎要失去知觉。一股狂暴的、充满怨毒和贪婪的意念,如同冰锥般狠狠扎进我的脑海!

那不是声音,却比任何声音都清晰:

“壳……给我……”

“你的……热的……壳……”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我瞬间明白了!这鳞片根本不是护身符!它是标记,是通道,是这镜中邪物的一部分!它一直借这鳞片感知我,影响我,甚至……觊觎着我!它想要我的身体!它说“壳”!

外婆让我莫带镜,是因为镜子能照出它的本体!能让它更容易找到我,或者说,让“它”与“我”之间的连接变得危险地清晰!

我尖叫一声,想甩开那鳞片,想砸碎那铜镜!

但太晚了。

右手中的铁斧,那柄饮过树血、劈过蛇群的铁斧,仿佛被那鳞片的寒气和镜中邪物的意志所激,突然自己震动起来,发出低沉的嗡鸣。斧面上那些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此刻竟像是活了过来,如同扭曲的蝌蚪文,发出暗红色的幽光!

“嗡——!”

铁斧猛地脱手飞出,并非攻击,而是沉重地砸落在那面铜镜之上!

“咔嚓——!”

镜面应声碎裂成无数片!

但破裂的镜片中,每一条碎片里都映出了那条巨巴蛇的竖瞳!成百上千只冰冷的眼睛,在同一瞬间,齐齐看向我!

“找到了!!!”

那怨毒的意念化为惊天动地的咆哮,在我灵魂深处炸开!

左手心的鳞片瞬间灼热如烧红的烙铁,然后又变得比绝对零度还要寒冷!极冷与极热交替,一股无法形容的、蛮横无比的意志顺着我的手臂,疯狂地冲向我的大脑,想要挤占进来,吞噬掉我的意识!

“不——!!!”

我抱着头惨嚎起来,感觉自己的魂魄都要被撕成碎片。冰冷的蛇鳞触感和镜子的碎片的锐利边缘,同时切割着我的肉体和精神。两种截然不同却同样恐怖的媒介,在这一刻因我的闯入和触碰,形成了某种致命的连接,而我,成了它们争夺的通道和战场!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在那意识即将彻底湮灭的边缘,我仿佛又听到了外婆气若游丝的声音,这一次,却带着无尽的悲凉和一丝决绝:

“……囡囡……逆鳞……拔……”

逆鳞?

对!龙有逆鳞,触之则死!蛇是不是也有?这邪物……这东西……

外婆给我的,难道是……它的逆鳞?!所以它才如此暴怒,如此急切地想要收回,或者说,想要夺取一个能容纳它的“壳”?

求生的本能和救弟弟的执念,压过了被吞噬的恐惧。我在剧烈的挣扎中,右手猛地抓住左手上那枚几乎要嵌进我肉里的鳞片——那片冰凉、坚硬、边缘锋利的——

用尽我生命最后的全部力气,狠狠一扯!

“嘶啦——!”

仿佛一块皮肉被硬生生撕离身体,剧痛让我眼前一黑,几乎晕厥。但伴随着这剧痛,那股疯狂涌入的、冰冷的异物感骤然中断、消退!

一声尖锐到无法形容、充满了极致痛苦和暴怒的嘶鸣,并非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我意识深处爆开,震得我神魂欲裂!

甩脱的鳞片和那些映着蛇瞳的镜子碎片同时炸开,化作漫天黑绿色的、粘稠的光点,又如同被风吹散的灰烬,簌簌落下,消失在地面,再无痕迹。

那面破裂的铜镜,也瞬间失去了所有诡异的光泽,变成了一堆真正的、毫无生气的废铜烂铁。

周围浓雾剧烈翻涌,然后快速散去。

林间恢复了寂静,只有我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声。阳光终于勉强穿透枝叶,落下斑驳的光斑。

我瘫倒在冰冷的土地上,左手血肉模糊,浑身脱力,意识像是被抽空了一样。过了许久,我才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

雾散了。

前方不远处,一棵老树下,躺着一个人。

是弟弟!

他穿着离家时那身单薄的衣衫,安静地躺在落叶中,脸色依旧苍白,但不再是那种死气的灰白,呼吸微弱却平稳。他身边,散落着一些枯死的、僵直的蛇蜕,风一吹,就化为了粉末。

他身上那骇人的蛇躯,消失了。

我连滚带爬地扑过去,颤抖着伸出手指探他的鼻息。

温热的。虽然微弱,却是活人的气息。

他似乎在熟睡,眉头微微蹙着,仿佛只是做了一场漫长的、并不安宁的梦。

“弟……”我哽咽着,眼泪终于决堤,大滴大滴地落在他冰冷的脸上。

他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初时有些迷茫空洞,渐渐聚焦,看清是我,嘴巴张了张,发出极轻极沙哑的声音:

“……姐?……冷……”

我脱下自己破烂的外衣,紧紧裹住他,把他抱在怀里,用体温去暖他冰凉的身体。

“没事了……姐带你回家……我们回家……”

我搀扶起虚弱的弟弟,捡起那柄已经彻底黯淡无光、仿佛只是寻常废铁的铁斧,一步一瘸,朝着来时的方向,艰难地走去。

巴山深处,浓雾散尽,阳光艰难地渗透下来,照亮归路。寂静的林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我手心上那个被逆鳞撕裂的、狰狞的伤口,和弟弟偶尔在梦中无意识的、轻微的颤抖,无声地证明着那场刚刚过去的、冰冷而诡异的噩梦。

外婆的鳞片,巴山的蛇,镜中的瞳。

它们真的消失了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有些山,不能进。有些话,必须听。

而有些冰冷的东西,一旦沾上,或许就是一辈子。

本章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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