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逸对此却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意外。
他走到桌边,提起那把满是茶垢的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早已冰凉的粗茶。
茶水入口,苦涩异常,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却让他那因一路见闻而有些浮躁的心绪,沉淀了下来。
“意料之中的事。”他将茶杯放下,发出“嗒”的一声轻响,“无生楼若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也不配在这湘西之地,立足这么多年了。”
自从在武当山静观张三丰真人的那幅蕴含天地大道的太极图之后,上官逸的心境便已然有所不同。
他学会了用一种更为平静,也更为深邃的目光,去看待这个世界。
“现在去纠结一个掌柜,已经没有意义了。”上官逸淡淡地说道,“无论他是谁的人,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我们已经是瓮中之鳖。或者说在他们看来是这样。”
苏樱闻言,也缓缓点了点头,认可了他的判断。
的确,在绝对的掌控面前,去猜测对方某个棋子的身份,意义不大。当务之急,是如何在这座巨大的棋盘上,为自己寻得一丝破局的生机。
“既来之,则安之。”上官逸站起身,“接下来的三天,我们什么也不用做,只需……静观其变。”
“什么也不做?”阿青有些不解。
“对,什么也不做。”上官逸的眼神,平静而深邃,“我们越是急于打探消息,就越容易露出破绽。对方设局请我们入瓮,必然还有后手。我们只需在这里,静静地等着看他们,下一步要出什么招。”
苏樱的眼中闪过一丝明悟。
以不变,应万变。
这确实是当前困局之下,最为稳妥也最为高明的一招。
计议已定,三人便各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上官逸的房间在最里侧。
他关上房门,并没有立刻开始打坐练功。
而是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窗外那座光怪陆离的罪恶集镇。
他看到一个赌输了的赌徒,被人从赌场里拖了出来,打断了手脚,像一条死狗一样扔在了街角。
他看到两个帮派的成员,因为一句口角,便当街拔刀相向,在数息之间,便分出了生死,胜者,舔着刀口的血,扬长而去,败者则无人问津,尸体很快便被街边的野狗,拖入了黑暗的巷弄。
他还看到,一个衣着暴露的女子,在酒馆门口,与人调笑,转眼便被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粗暴地扛上了肩头,走进了另一条,更为黑暗的小巷。女子的呼救声只响了两下,便戛然而止。
整个过程,街道上的人来来往往,却无一人上前阻止。
所有的人都像是早已习惯了这一切。他们的脸上只有麻木与冷漠。
这里没有王法,没有道义。
唯一的规则,便是弱肉强食。
上官逸静静地看着。
他的眼神,古井无波。
这些足以让任何一个正道侠士,都为之怒发冲冠的景象,却并未能在他那颗早已沉静如水的心湖中,激起哪怕一丝一毫的涟漪。
他不是麻木,也不是冷血。
而是他已经能够,将自己从这幅“百鬼夜行图”中,抽离出来。
作为一个,纯粹的“观局者”。
他在观察,在分析,在记忆。
他记下那个赌场的位置,记下那两个帮派成员所用的刀法路数,记下每一个从他窗前走过的、气息独特的江湖人。
他就像一张最精密的网,将所有映入眼帘的、有价值的,或是没有价值的信息都一一捕捉,储存,等待着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将它们串联成线。
站了许久,直到夜幕彻底降临。
街边的灯笼,一盏盏地亮起,昏黄的灯光将这座集市映照得更加的诡异与疯狂。
上官逸才缓缓地收回了目光。
他没有点亮房中的油灯。
而是就着从窗外透进来的、那点驳杂的光,走到了房间中央盘膝而坐。
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去想,三天之后,与判官的会面。
也没有去想那个至今下落不明的幕后黑手。
他的心神彻底地放空了。
放空并非是什么都不想。
而是一种玄之又玄的境界。
就如同武当山顶的那片云海。
云,聚散无常,变幻万千。
可承载着云的天空,却亘古不变,始终是那般的空旷与包容。
此刻的上官逸,他的心便是那片天空。
他只是,静静地“观”着。
不悲 不喜 不惊。
这正是他从那幅太极图中,所悟出的“道”。
气,可练于体。
而神,却需蕴于心。
时间就在这极致的静谧之中,一点一滴地缓缓流逝。
子时。
客栈的楼下,传来了一阵醉汉的叫骂与打斗声,很快又归于沉寂。
丑时。
隔壁的房间,隐约传来了男女之间的、不堪入耳的喘息声。
寅时。
一声凄厉的惨叫,从不知哪条巷弄的深处,划破夜空转瞬即逝。
这一切的声音,都清晰地传入上官逸的耳中。
却又仿佛是那天边吹过的一阵风,没有在他的心湖里留下哪怕一丝的痕迹。
他就这么一直坐着。
直到。
当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当第一缕破晓的微光照亮东方天际之时。
上官逸那如同蝶翼般轻颤的眼睫毛,才终于动了一下。
他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那一刹那。
他的眼中没有精光四射,也没有骇人的气势。
有的只是一种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澄澈。
一夜的静坐。
他的武功,未曾有半分的增长。
可他的“神”,却变得比昨日更加的凝练与沉静。
这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蜕变。
如果说昨夜之前的上官逸,是一柄藏于鞘中的绝世神兵,虽然锋芒不露却依旧难掩其本身的锐气。
那么此刻的他。
便像是一块被随意丢弃在路边的顽石。
平平无奇,毫不起眼。
一念之间,气蕴于神,返璞归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