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1985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三月初,鹏程所在的玉溪乡(1984年公社改乡政府)初级中学操场边的粗大的银杏树已经冒出了嫩芽。初三(四)班的汪鹏程蹲在树底下,用一根树枝在泥地上演算代数题。他的同桌丁勇建凑过来,眼睛盯着那些歪歪扭扭的数字符号。
鹏程,借我张草稿纸呗。丁勇建捅了捅他的胳膊。
汪鹏程从兜里掏出半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已经写满了算式。就剩这点了,明天我还得用。
丁勇建叹了口气,接过那半张纸,小心翼翼地寻找空白处。他们这些从山村里来的学生,连草稿纸都是奢侈品。
汪满火一如既往地对儿女“苛刻”,鹏程娘每个星期都偷偷塞给鹏程两块钱,鹏程舍不得用。鹏程知道农村赚钱的艰辛。陈老师的女儿也在读初一,原来四个铁哥们也就不好意思去逞老师的伙食了。食堂的菜鹏程是舍不得买的,鹏程用报纸在家包一袋盐菜干,大茶缸里备点猪油,然后在中学食堂小卖部买一瓶酱油,乘食堂开饭同时供应开水的时候,在碗里放点猪油,开水酱油泡盐菜,也能将就一餐。丁勇建更惨,父亲去年在县城工地做事伤到了腿,现在全靠母亲一个人撑着。
要是能有本信笺纸就好了。丁勇建嘟囔着,我听说公社供销社卖的那种,一本才两毛钱。
汪鹏程没说话,只是用树枝在地上划得更用力了些。两毛钱,对他们来说就是一顿午饭钱。
下午最后一节是班主任陈奇涵老师的语文课。陈老师抓的很紧,每天晚上晚自习,陈老师都陪着学生,一陪就是十一点。
同学们,距离中考还有三个月。陈老师推了推眼镜,从今天开始,我们每周六下午加三节复习课,自愿参加。
教室里响起一片哀嚎。周六下午是学生们难得的放松日,谁不想偷个懒放松一下,更何况家里住的远的,还要回去拿下周的菜。
我知道大家辛苦。陈老师笑了笑,但中考是你们改变命运的机会。特别是...他的目光扫过汪鹏程、丁勇建这几个山村来的学生,对有些同学来说,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放学铃响后,汪鹏程和丁勇建被留下来打扫教室。等他们干完活,太阳已经西斜。两人抄近路穿过学校后院准备回宿舍,忽然,丁勇建拉住了汪鹏程。
鹏程,你看!他指着资料室的一扇窗户,那窗户没关严!
汪鹏程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果然,这间房的一扇窗户微微敞着一条缝。夕阳的余晖透过缝隙,隐约能看到里面堆放的物品。
要不要...去看看?丁勇建眼睛发亮。
汪鹏程犹豫了一下,但好奇心最终战胜了理智。丁勇建推开窗户,一股灰尘和霉味扑面而来。
丁勇建轻声惊叹。
房间里堆满了各种办公用品,最显眼的是靠墙的一摞摞信笺纸,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纸箱里,至少有上百本。那种淡蓝色的格子信笺,在供销社要卖两毛钱一本,是学生们梦寐以求的奢侈品。
汪鹏程咽了口唾沫。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抚上那些光滑的纸面,触感比他想象中还要好。
拿...拿两本?丁勇建的声音有些发抖。
汪鹏程的良心挣扎了一下,但想到明天物理测验连草稿纸都不够用,他咬了咬牙,迅速抽出两本塞进书包。丁勇建也照做了。
两人原路返回,心跳如鼓。直到安全落地,汪鹏程才长出一口气。
这事谁也不能说。他严肃地对丁勇建说。
丁勇建猛点头:打死也不说!
然而,当晚熄灯后,汪鹏程还是没忍住,把秘密告诉了同宿舍的张建北。张建北是他们班的学习委员,家境比他们好不了多少。
真的?还有那么多?张建北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第二天中午,汪鹏程发现张建北的书包里多了三本信笺纸。他的心沉了下去。
你去了?他把张建北拉到角落。
张建北满不在乎:就几本纸而已,学校多的是。
汪鹏程想说什么,但最终没开口。他没想到的是,下午邵小东神秘兮兮地塞给他一块水果糖。
谢了啊,兄弟。邵小东挤眉弄眼,建北都告诉我了。
汪鹏程的心跳漏了一拍:你...你也去了?
那当然,好东西要分享嘛。邵小东笑着跑开了。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汪鹏程的想象。到了第三天,班上几乎一半的同学都有了新信笺纸。甚至有人开始用信笺纸折纸飞机,在教室里飞来飞去。
周五早晨,全校学生被紧急集合到操场。校长马虎来站在旗杆下,脸色阴沉得像暴雨前的天空。马校长五十多岁,身材矮胖,平时最爱穿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据说以前是公社革委会的干部。
同学们,我校发生了一起严重的盗窃案!马校长的声音尖锐刺耳,资料室三十本信笺纸不翼而飞!
汪鹏程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偷偷瞄了一眼丁勇建,对方的脸色惨白。
偷东西的人,自己站出来!马校长厉声喝道,否则,一旦查出来,严惩不贷!
操场上一片死寂。汪鹏程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三十本?他们明明只拿了几本啊!
同学们要积极检举揭发...马校长的声音继续传来。
上午的课汪鹏程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下午第一节课刚开始,教室门被猛地推开,校保卫科科长带着两个老师闯了进来。
刘雪华,出来!科长厉声喝道。
全班同学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坐在后排的刘雪华。这个平时胆小如鼠的女生此刻脸色煞白,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
我...我没偷...她的声音细如蚊蚋。
没偷?科长冷笑一声,那你书包里的三本信笺纸哪来的?
刘雪华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是...是邵小东给我的...
邵小东猛地站起来:胡说!我只给了你一本!
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汪鹏程绝望地闭上眼睛——完了,全完了。
接下来的事情像噩梦一样。邵小东被带走后,很快供出了张建北;张建北又供出了汪鹏程和丁勇建。到了放学时,初三(四)班已经有九名学生被列入了盗窃团伙名单。
第二天一早,马校长召开全校师生大会,宣布将九名盗窃分子移交乡司法办严惩。
特别是主犯丁勇建、汪鹏程,必须严惩!马校长的小眼睛闪着寒光,还有他们的班主任陈奇涵,管教不严,也要负连带责任!
汪鹏程站在队列里,双腿发软。他看见陈老师站在教师队伍中,脸色铁青,但腰杆挺得笔直。
中午,乡司法办的贾告样来了。他是个瘦高个,穿着一身不合身的制服,腰间别着一把五四式手枪,走路时故意把枪套晃得哗哗响。
都给我排好队!贾告样厉声喝道,偷东西的时候胆子不小,现在知道怕了?
九个学生排成一列,像待宰的羔羊。汪鹏程站在丁勇建旁边,能清晰地听到对方牙齿打颤的声音。
贾告样一挥手,去公社司法办做笔录!
队伍缓缓移动,穿过操场,走向校门。沿途的学生和老师都投来异样的目光。汪鹏程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当众剥光了衣服。
走到校门口时,张建北小声问贾告样:贾...贾司法,我们会怎么样?
贾告样冷笑一声:盗窃公共财物,数额巨大,主犯嘛...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可能要枪毙。其他的判个十年八年劳教吧。
丁勇建的一声哭了出来。汪鹏程的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但他死死咬住嘴唇不让它们掉下来。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挡在了路中央——是陈奇涵老师。
贾同志,请等一下。陈老师的声音平静但坚定。
贾告样皱眉:陈老师,请不要妨碍公务。
他们还是孩子。陈老师推了推眼镜,拿了几本信笺纸,已经全部退还了,批评教育就够了。
马校长说了,这是重大案件!贾告样提高了嗓门。
马校长?陈老师冷笑一声,他懂什么教育?孩子们马上就要中考了,这是要毁了他们一辈子!
贾告样被噎住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就在这时,马校长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陈奇涵!你干什么!马校长厉声喝道,这些学生是盗窃犯,必须严惩!你这个班主任也有责任!
陈老师转过身,直视马校长:马校长,三十本信笺纸值多少钱?六块钱!为了六块钱,你要毁掉九个孩子的前程?
这是原则问题!马校长跳脚,这个班就是贼窝!你这个班主任难辞其咎!
陈老师突然提高了声音:马虎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上学期我反对你虚报学生人数多领补助,你就怀恨在心!现在借题发挥,你配当校长吗?
马校长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呆了,脸色由红转紫,活像只被掐住脖子的公鸡。
围观的学生和老师越来越多,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贾告样见势不妙,悄悄退到了一边。
你...你...马校长指着陈老师,手指发抖,你等着!我这就去找公社书记!马虎来改不了口,还把乡政府当成公社。
去吧!陈老师毫不退让,我也正想找书记评评理!
这场闹剧最终惊动了乡党委。第三天,乡党委书记亲自来到学校,宣布了处理决定:对涉事学生进行批评教育,不上纲上线;要求学校加强管理;并要求全校教职员工尤其是校班子全力围绕中考做好中考冲刺,为玉溪乡争光。
风波就这样平息了。但汪鹏程永远记得,那天回到教室后,陈老师站在讲台上说的那番话:
同学们,人难免会犯错。但有些错一旦犯了,就可能改变一生。那几本信笺纸不值钱,但如果今天你们真的被带走,留下案底,这辈子就毁了。他顿了顿,我希望你们记住这个教训,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中考在即,那才是你们真正的战场。
1985年的夏天,玉溪乡初级中学中考成绩创下历史新高。初三(四)班有四人考上了师范,有六人考上了县一中,还有6人考上了县二中。汪鹏程、丁勇建都高分录取县一中。很多年后,已经成为县政府副县长的汪鹏程每次回老家,都会去看望已经退休的陈老师,而他们总会不约而同地想起那个关于信笺纸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