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将军府邸,张灯结彩,笙歌鼎沸。庞义彻底剿灭肆虐吉林境内的俄军溃兵,于公于私都是大功一件,苏和泰自然要大摆宴席,一是庆功,二是彰显他这位吉林将军的统御有方。
庞义一身簇新的武官号服,坐在下首颇为靠前的位置,显示出苏和泰对其功劳的认可。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席间觥筹交错,尽是些官场的奉承与吹捧。庞义性情直率,于此等场合颇觉憋闷,只顾埋头吃菜,偶尔与相邻的几位同样出身草莽的军官低声交谈几句。
主位上的苏和泰满面红光,举杯向众人示意:“此番剿匪,赖将士用命,庞帮统及其所部尤为骁勇,扬我大清军威,当浮一大白!”
众人纷纷举杯应和,庞也只得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入喉,却品不出多少喜悦,反倒想起那些战死在吉林山林里的弟兄。
酒宴正酣,一位坐在伯都讷副都统嵩崑身旁的军官,端着酒杯笑吟吟地走了过来。此人约莫三十上下年纪,面皮微黑,眼神锐利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油滑,品阶与庞义相同,亦是帮统。
“庞帮统,恭喜恭喜!此番立下大功,前途无量啊。”来人笑着拱手,语气热络,仿佛多年老友。
庞义抬眼打量,确不认识此人,但看其位置和气度,知非寻常人物,便也起身回礼:“多谢。恕庞某眼拙,阁下是……”
“在下李占奎,现于嵩崑大人麾下效力,忝任伯都讷巡防营帮统。”李占奎笑容不变,自报家门。
李占奎!
这个名字如同一声炸雷,在庞义耳边响起。他瞳孔骤然一缩,脸上的肌肉瞬间绷紧。
这个名字,他岂止是听说过!碾子沟与黑风口的一场场血战,弟兄们的牺牲,江荣廷几经生死,皆因此人而起!他竟是李占奎?他竟摇身一变,成了朝廷的军官,与自己平起平坐?
庞义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与瞬间涌起的杀意,声音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冷硬:“原来是李帮统。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李占奎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笑容里添了几分诡异:“说起来,你我也算是老相识了。头道沟……那些旧事,李某可是记忆犹新啊。庞帮统的勇猛,李某是领教过的,佩服,佩服!”
庞义额角青筋跳动,几乎要控制不住一拳砸在那张令人憎恶的脸上。但他想起江荣廷平日里的叮嘱,想起如今的身份牵扯着整个碾子沟弟兄的前程,硬生生将这口恶气咽了下去。
他冷哼一声,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李帮统倒是好记性!只是庞某好奇,李帮统如今这身官服,穿着可还合身?”
李占奎闻言,非但不怒,反而哈哈大笑,拍了拍庞义的肩膀,动作亲昵却让庞义感到一阵恶心:“合身,合身得很!这世上哪有过不去的坎儿?此一时彼一时嘛。如今你我同朝为官,同为朝廷效力,往日些许误会,就如这杯中之酒,饮下便算了,如何?”他举了举杯,眼神深处却是一片冰寒,毫无化干戈为玉帛的诚意。
庞义死死盯着他,没有举杯。这绝非误会,而是不死不休的血仇。
宴席后半段,庞义如坐针毡,美味佳肴入口如同嚼蜡。
好不容易熬到宴席结束,庞义一刻也不愿多待,立即向苏和泰辞行。苏和泰正在兴头上,又勉励了几句,并未多留。
返回碾子沟的路上,庞义命令队伍加快速度。他骑在马上,面色阴沉如水。身后的大车上,满载着此次剿匪的战利品——经过一番“操作”,他们最终带回了七百余杆莫辛纳甘步枪、大量的子弹、数十匹驮马以及部分不易查察的财物(大部分贵重品和银两已按规矩上交将军府)。
一路疾行,数日后,队伍终于回到了碾子沟地界。看着熟悉的山水和层层哨卡,庞义才觉得心里舒服了些。
他第一时间赶到会房院见江荣廷。江荣廷正在与刘绍辰商议事情,见庞义风尘仆仆地回来,脸上露出笑容:“回来了?事情办得漂亮,吉林那边没为难吧?”
庞义先汇报了正事:“大哥,苏和泰倒是没为难,还摆宴庆功。缴获的东西,大部分按规矩上交了,这是清单。咱们自己也没少捞,带回来七百多杆水连珠,子弹也不少,我都让朱顺入库了。”
江荣廷接过清单扫了一眼,点点头:“干得好。这趟辛苦你了。”
庞义犹豫了一下,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大哥,有件事……说出来真他娘的堵心。”
“咋滴了,啥事能让你这么窝火?”江荣廷挑眉。
“我在庆功宴上,见到一个人。”庞义啐了一口,“你猜是谁?黑风口那个李占奎!这王八犊子居然也披了张官皮,现在是什么伯都讷巡防营的帮统!还他娘的跟我说什么老相识,我操了。”
江荣廷闻言,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旁边的刘绍辰则微微皱起了眉头。
“李占奎……”江荣廷缓缓放下茶杯,“苏和泰倒是会搞平衡,什么都敢往怀里划拉。”
“就他?”庞义一脸不屑,“当年被咱们打得抱头鼠窜,现在倒人模狗样地当起官来了!”
刘绍辰插话道:“将军府如今兵力捉襟见肘,招安土匪以匪制匪、以匪御外,是常用之计。李占奎盘踞黑风口多年,手下也有一批亡命之徒,对苏和泰而言,自有其利用价值。”
江荣廷点点头,语气平静,“他招他的安,我们过我们的日子。他在吉林最西边,咱们在最东边,中间隔着偌大的吉林,只要他不来惹我们,我们也不必去理会他。”
他看向依旧气哼哼的庞义,笑了笑:“怎么?你还怕他?”
“我怕他?”庞义眼睛一瞪,“我是恶心他!”
“恶心也得忍着。”江荣廷语气淡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官场之上,魑魅魍魉多了去了,难道各个你都要去拼个你死我活?”
庞义深吸一口气,但心里那口闷气一时半会儿还是难以消散,只能闷声道:“我知道,大哥。只要他不来惹咱们,我就当没这号人!”
话虽如此,但无论是江荣廷、刘绍辰还是庞义都明白,李占奎的招安,无疑让吉林本就复杂的官场局面,又多了一个变数和潜在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