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的雨下来了,不是淅淅沥沥,是瓢泼的,砸在城中村铁皮屋顶上,像一万面破鼓在同时擂响。范俊武坐在出租屋里,雨水从窗户缝隙渗进来,在地上聚成一滩浑浊的镜子,映出他半张麻木的脸。
老刘的话,像一根生锈的钉子,楔进了他的脑子里。动过支护,新来的面孔,事故……这些词在他颅内碰撞,发出骨头断裂的脆响。他仿佛能看见大伯站在深坑边缘,雨水混着泥土从他安全帽上淌下,而顾宏远站在高处,阴影覆盖下来,眼神冷得像基坑里的积水。
他需要更多。光有感觉不行,得是硬的,砸得死人的东西。邵峰又出去了,像一条潜入浑水的鱼,去摸更深的石头。范俊武则开始翻找大伯留下的遗物,一只旧木箱,放在床底,积满了灰,像口小棺材。
箱子里没什么值钱东西,几件旧工装,磨破了肩肘,带着洗不掉的混凝土味;一沓泛黄的奖状,写着“先进生产者”;一个牛皮纸笔记本,记录着每日的施工进度,字迹工整,一丝不苟。范俊武一页页翻着,指尖拂过那些枯燥的数字,仿佛能触摸到当年烈日下滚烫的钢筋,和男人沉默的汗水。
然后,他翻到了笔记本最后,夹着的一张折叠的、边缘已磨损的收据。是一家名叫“老地方”的小饭馆,日期,就在事故发生前三天。收据背面,用圆珠笔写着几个潦草的字,和他笔记本上工整的字迹截然不同:
「宏远约谈,城西项目,慎。」
慎。一个字,像淬了冰的针,扎进范俊武的眼底。心脏猛地一缩,又沉沉地摔回胸腔。他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雨声更大了,几乎要掀翻屋顶。这不再是感觉,这是证据,微末,却带着血丝的证据。证明大伯在死前,已经嗅到了危险,他在提醒自己,要谨慎。
可谨慎有什么用?推土机碾过来的时候,蚂蚁再谨慎,也难逃粉身碎骨。
---
“锈蚀工厂”里,雨水敲打着高处的破败窗框,声音被空旷的空间放大,显得格外寂寥。江诗韵的脚踝肿得像发面的馒头,皮肤绷紧,泛着不祥的青紫色。每动一下,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
她没告诉陈明,也没告诉队友。只是默默找了根不知道哪里捡来的粗木棍,勉强当拐杖撑着,继续看其他人排练。疼痛是具体的,锚一样把她钉在现实的泥泞里,反而让脑子里那些关于艺术、关于资本的纷乱念头,暂时沉寂了下去。
陈明的镜头偶尔扫过她,捕捉她靠在冰冷钢铁上,因忍痛而微微汗湿的额角,和那双依然清亮、却蒙上一层疲惫阴影的眼睛。他没喊停,也没问候。在这种地方,疼痛是常态,坚持是本能。过多的关怀,反而显得矫情。
苏小雨偷偷塞给她一包止痛片,眼神里满是担忧。“诗韵,要不歇两天?”
江诗韵摇摇头,咽下两片白色的药片,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混着铁锈和灰尘的气息。“歇了,就泄气了。”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她重新拿起那本皮革笔记本,借着天窗透下的、被雨水洗得苍白的光线,继续写。写疼痛如何像藤蔓一样缠绕脚踝,写雨水如何在铁皮上敲打出破碎的节奏,写队友们如何在晦暗的光线里,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爬起,身体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像遥远的战鼓。
「痛楚是真实的,比任何虚妄的承诺都真实。它让我知道,我还活着,我的身体,我的意志,都还在。」她写下这句话,笔迹因为隐忍而微微颤抖。
她又想起那条信息。“量力而行,方可持久。”他总在她最摇摇欲坠的时候,用最简洁的方式,递过来一根看不见的绳索。她不知道他在哪里,在做什么,但这条绳索,真实地分担了一部分她身体的重量。
---
顾言深派去接触陈明团队的人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并不让他完全满意。那个副导演是松动了,但陈明本人,像块河边被水流冲刷了千百年的石头,圆滑,却坚硬。钱,资源,未来的合作,似乎都无法真正打动他。他只坚持一点:最终剪辑权,必须在他手里,他要对他镜头下的“真实”负责。
“真实?”顾言深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楼下被雨水模糊了的车流,像一条条濒死的鱼,在浑浊的河里挣扎。“他懂什么是真实?”
真实是顾氏集团的股票代码,是不断攀升的市值,是他在这个城市顶端的地位。而不是一个瘸了脚的舞者,在废弃工厂里无病呻吟的坚持。
他想起江诗韵那双眼睛,清冷冷的,以前看他时带着仰慕和温柔,现在只剩下平静的审视,像在看一个陌生人。这种审视,比仇恨更让他不适。他必须做点什么,折断她那可笑的傲骨,或者,让那部可能成为她扩音器的纪录片,彻底失声。
他拿起内线电话,声音平稳,没有一丝波澜:“给我约文化局的李处长,就说,关于扶持本土青年艺术创作,我们顾氏有些想法想和他交流。”
雨还在下,没有停歇的意思。范俊武在弥漫着霉味和旧纸张气息的屋里,对着那张收据,构筑着复仇的蓝图;江诗韵在空旷的工厂里,忍着剧痛,记录着濒临极限的坚持;顾言深在干燥温暖的云端,编织着另一张无形的网。
雨幕隔绝了三个世界,却又仿佛将他们笼罩在同一片粘稠的、无法挣脱的阴影之下。铁锈在潮湿中缓慢侵蚀着钢铁,旧伤在阴雨天隐隐作痛,而新的碰撞,正在雨声的掩护下,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