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如同冻土下挣扎的嫩芽,甫一冒头,便遭遇了料峭的春寒。
苏晚揣着县供销社那张轻飘飘的凭证,度过了焦灼而充满期盼的三天。这三天里,她几乎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新的创作中。王经理的认可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脑海中那扇尘封着前世模糊记忆的门。她不再仅仅满足于实用和省料,开始更多地思考如何“好看”,如何“别致”。
她翻出所有能找到的、颜色最鲜亮的碎布头和丝线,尝试在鞋垫上绣出更复杂精美的图案——嬉水的鸳鸯、并蒂的莲花、甚至还有寓意“福到”的蝙蝠纹样。她还试着给一件改制的旧衣领口,绣上了一小圈疏落有致的梅花,顿时让那件灰扑扑的衣服有了点睛之笔。
她沉浸在针线与布料的世界里,仿佛能看到一条隐约发光的路在脚下延伸。林长河那句“小心眼红的人”的提醒,在当时炽热的喜悦下,只如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泛起几圈涟漪便沉了底。
第四天一早,她再次赶往县供销社。心跳得比上次更加厉害,怀揣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期盼。
然而,王经理看到她时,表情却有些复杂,没有了上次那种明显的欣赏。她从柜台底下拿出一个布包,打开——正是苏晚留下的那两件小棉袄和鞋垫。
“苏晚同志啊,”王经理的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你这东西…做工是没得说。只是…这样式,好像也不算太独门嘛。”
苏晚心里咯噔一下,不明所以。
王经理朝旁边一个柜台努了努嘴:“喏,那边前几天也有人拿来几件小孩棉袄,样子跟你这个…大同小异嘛。也是收腰省料的。人家价格还比你报的低一点。”
苏晚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旁边柜台上也挂着几件颜色各异的小棉袄,远远看去,款式轮廓竟真的与她做的有七八分相似!只是针脚粗糙些,布料差些,也没有任何绣花点缀。
“这…”苏晚瞬间明白了,一股冰凉的怒意直冲头顶!有人仿了她的样式!还抢先一步送到了供销社,压低了价格!
“所以啊,你这东西,就不好说了。”王经理把布包往她面前推了推,“要不,你先拿回去?等等看,要是你那边的卖得好,再说?”
希望的大门,在她面前缓缓关上,几乎能听到那沉重的吱呀声。
苏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接过那个布包,又是怎么走出供销社大门的。来时满腔的期盼和热切,此刻都化作了冰冷的屈辱和愤怒。寒风刮在脸上,像无数个无声的耳光。
她背着那包被退回的“希望”,一步一步往回走,脚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铅。不用猜,她都知道是谁干的。村里就那几个手脚麻利、又最爱盯着别人家锅台看的媳妇婆娘。定是那日她从供销社回来,喜形于色,被人瞧出了端倪,套了话去,或是偷偷看了她的样式。
果然,刚进村口,就听见几个聚在井边洗菜的妇人嘻嘻哈哈的说笑声,格外刺耳。
“哎,瞧见没?白跑一趟吧?还真以为自个儿那点手艺能上天呢?”
“就是!供销社那是什么地方?啥好东西没见过?能瞧上她那歪瓜裂枣的样式?”
“学人精!被人抢先了吧?活该!”
“哟,这不是咱们的‘巧手’苏晚吗?咋样?供销社收了你多少好东西啊?”一个尖细的嗓音故意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苏晚抬起头,看到说话的是前院张家的媳妇,一个平日里就嘴碎手长的女人。旁边站着的那几个,也多是平日里爱嚼舌根、见不得别人好的。
那张家媳妇见苏晚看过来,非但不收敛,反而更加得意,甩了甩手里的湿菜:“这做人呐,还得是脚踏实地!别整天想着一步登天!你那样式也没啥稀奇,俺们瞅两眼就会了!是吧,姐妹们?”
其他几个妇人附和着笑起来。
赤裸裸的挑衅和抄袭!不仅偷了你的东西,还要当着你的面炫耀,嘲笑你的失败!
苏晚死死攥着背篓带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却远不及心头的怒火和冰冷。她看着那几个妇人得意洋洋的嘴脸,看着她们身上或许就是仿制她样式做出的、不伦不类的棉衣,一股强烈的、不甘被就此踩碎的倔强猛地从心底蹿起!
她没有像她们预想的那样羞愤离去或出声争辩。
她只是极其平静地、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目光一一扫过那几个妇人,最后定格在张家媳妇脸上,声音清晰,不高不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嫂子们手倒是快。”
“就是这针脚疏了点,棉花絮得疙瘩瘩瘩,省料是省料了,穿出去怕是不经扯,也不暖和吧?”
她几句话,精准地戳中了那些仿制品的致命弱点——只模仿了外形皮毛,却失了内里做工的扎实和保暖的核心。
那几个妇人的笑声戛然而止,脸上得意的表情僵住了,显得有些难看。
苏晚却不再看她们,背着她的背篓,挺直脊背,从她们中间径直走了过去。步伐不疾不徐,仿佛刚才只是评价了一下天气。
背后的窃窃私语和恼羞成怒的低骂,她充耳不闻。
回到林家院子,她砰地一声将背篓放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林长河正在院里劈柴,闻声转过头,看到她紧绷的脸色和那包原封不动被退回的东西,眼神微动,停下了手里的斧头。
苏晚没看他,直接走到窗台下她的“工作区”,拿起那件领口绣了梅花的旧衣,又找出几块颜色最亮眼的碎布和丝线,坐到了缝纫机前。
她没有说话,只是猛地蹬动了脚踏板。
“嗒嗒嗒嗒嗒——!”
缝纫机发出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急促、更加密集、更加凶狠的响声!像是一场沉默的宣战,像是不甘命运的嘶鸣!针尖疯狂地穿刺着布料,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怒、屈辱和不甘都缝合进去!
林长河站在院子里,沉默地看着她几乎将整个人都扑在机器上的背影,看着她紧绷的肩线和那带着一股狠劲的动作,没有打扰。
接下来的两天,苏晚几乎不眠不休。
她不再做那些朴素的、只注重实用和省料的款式。她将所有的巧思和憋着的那股劲,都倾注在了“独特”和“精美”上。
她做了几双鞋垫,不再绣简单的字,而是绣上了栩栩如生的锦鲤荷花图,鱼鳞花瓣都用上了抢眼的金线和彩线,精致得几乎舍不得踩在脚下。
她找出一块压箱底的、略带光泽的深色布料,做了一件成人棉袄的罩衫。不仅在领口、袖口绣了繁复的缠枝纹,甚至在前襟处,用五彩丝线绣了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蝴蝶翅膀用了渐变色的丝线,在光线下仿佛真的在微微颤动!
她还做了几个小巧玲珑的挎包,用碎布拼出新颖的图案,配上同样绣了花的背带,既实用又别致。
每一件,都倾注了她全部的心血和技艺,精美得不像这个时代的产物,带着一种超越现实的、倔强的华丽。
她就不信,这些东西,那些只会模仿皮毛的村妇,还能轻易学了去!
第三天,她再次背着这个沉甸甸的、承载着她所有反击和希望的背篓,踏上了去县城的路。这一次,她没有直接去供销社,而是绕到了县医院和附近几个工厂家属院门口,找了些看起来家境不错、穿着体面的人,悄悄展示她的东西。
果然,这些精美别致的小物件立刻吸引了那些姑娘媳妇的目光。问价的人不少,虽然对于价格有些咂舌,但那独一无二的精美还是让其中两个穿着呢子外套的年轻姑娘毫不犹豫地买走了绣花挎包和那件蝴蝶罩衫,给的价钱远比供销社给的代卖价高得多!
剩下的几双锦鲤鞋垫,也被一个看起来给闺女办嫁妆的大婶包圆了。
背篓很快见了底。攥着手里那实实在在、比预料中多出不少的钞票,苏晚一直紧绷的心弦,才终于微微松弛下来。反击,成功了!
她没有立刻离开,又去供销社扯了几尺急需的好布和颜色鲜亮的绣线,这才脚步轻快地往回走。
夕阳西下,将她的身影拉得老长。虽然疲惫,但心里却充满了激战过后、险胜的酣畅淋漓。
回到林家院子时,林长河正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低头擦拭着那把猎枪零件,动作专注而沉稳。
苏晚心情正好,忍不住想分享一下这份胜利的喜悦。她走过去,将手里装着新布和丝线的袋子放在桌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扬眉吐气:“今天卖得不错。比供销社给的价高。”
林长河抬起头,目光掠过桌上那几卷颜色鲜亮、显然价格不菲的新布,又落回到她带着倦意却亮晶晶的眼睛上。
他沉默地看了她几秒。
然后,在那片金色的落日余晖中,苏晚清晰地看到,他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线条冷硬的脸上,嘴角极其轻微地、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
不是一个明显的笑容。更像是在紧绷的弓弦上,一丝极细微的松动。短暂得如同错觉。
随即,他便低下头,继续擦拭手里的枪栓,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就在苏晚以为他不会有什么回应的时候,却听到他低沉的声音传来,依旧没什么起伏,却仿佛比平时少了几分冷硬,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
像是陈述,又像是…认可。
“你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