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石下的凹陷处勉强能遮蔽来自忘川的阴冷河风。
空间不大，但容纳两个身形未足的少年倒也足够。
林墨将云疏小心地安置在相对干燥的地面，自己则坐在靠近外侧的地方，那双纯净的棕色眼眸依旧带着未散的茫然，静静地看着蜷缩起身子的云疏。
云疏靠在冰冷的岩壁上，重重喘了几口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身上的伤口，带来阵阵刺痛。他瞥了一眼身旁的林墨，对方身上那件凭空变出的素色衣袍纤尘不染，与这污浊阴森的环境格格不入，更衬得他面容如玉，不似凡人。
“你……”云疏犹豫着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你不冷吗？”
林墨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袍，又抬手摸了摸布料，似乎在感受“冷”这个概念。他摇了摇头：“感觉不到。”
他的回答直接而纯粹，没有刻意炫耀，也没有隐瞒，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如同说“水是湿的”一样自然。
云疏哑然。感觉不到冷？在这忘川边缘，连他这修炼过些许微末道行的人都觉得寒气刺骨，这人却……他越发觉得林墨神秘莫测。
“你从哪里来？”云疏忍不住又问，试图拼凑出一点线索。
林墨抬眼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以及远处那无边无际的墨色河水，眼中空茫一片。“不记得。”他指了指那条河，“醒来，就在那里。”
忘川支流……洗去记忆……
云疏心头一凛。难道林墨是被忘川水洗去了所有前尘往事？可若真是被洗得一干二净，为何独独记得“林墨”这个名字？而且，他刚才救自己的手段，虽然微弱，却绝非寻常。
疑团重重，但云疏此刻自身难保，也无暇深究。他靠在岩壁上，疲惫地闭上眼，家族覆灭、亲人惨死、一路被追杀的惨烈画面如同梦魇般在脑海中翻涌。身体上的伤痛远不及心中的绝望来得深刻。
轻微的窸窣声让他重新睁开眼。
只见林墨不知何时凑近了些，正伸出手指，似乎想触碰他脸颊上一道已经凝结的血痕。那动作带着一种孩童般的好奇。
云疏下意识地偏头躲开。
林墨的手停在半空，不解地看着他。
“我……”云疏有些窘迫，“只是不习惯。”他自幼体弱，不喜与人过分亲近，更何况是这样一个来历不明、行为古怪的人。
林墨收回手，没有坚持，只是目光依旧落在他的伤口上。“痛？”他问。
云疏苦笑一下，何止是痛，是撕心裂肺，是万念俱灰。但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林墨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然后，他再次伸出手掌，这一次，掌心悬浮着一团比之前稍大一些的混沌色光晕，那光晕缓缓旋转，散发出温和而原始的气息。
“这个，”林墨将手掌递到云疏面前，“可能，有用。”
云疏怔住了。他能感受到那光晕中蕴含的奇特生机，与他所知的道家真元、佛门愿力都截然不同，更古老，更接近本源。先前就是这一丝力量，将他从濒死的边缘拉了回来。
这人……明明自己也状态奇怪，却再次耗费力量帮他？
“为什么？”云疏忍不住问，“我们素不相识。”
林墨偏了偏头，似乎在努力理解这个复杂的问题。最终，他给出了一个让云疏彻底愣住的答案。
“你，在这里。”他指了指云疏，又指了指自己旁边空着的位置，“而我，也在这里。”
存在本身，就是理由。
云疏看着他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心中那厚厚的戒备冰墙，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他不再犹豫，低声道：“多谢。”
他闭上眼，放松身体，任由那团混沌色的光晕缓缓笼罩住他。温暖的感觉如同母亲的手，轻柔地抚过他伤痕累累的身体和近乎枯竭的经脉。剧痛在一点点消退，冰冷的四肢开始回暖，连精神上的疲惫和绝望感，似乎都被这股温和的力量稍稍抚平了一些。
虽然重伤未愈，但至少，他感觉自己是真正地“活”过来了。
良久，光晕散去。林墨的脸色似乎更苍白了一些，但他依旧坐得笔直，只是眼神中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云疏睁开眼，感觉身体轻松了不少，至少简单的行动应该无碍了。他看向林墨，郑重地道：“云疏，欠你两条命。”
林墨只是眨了眨眼，似乎并不理解“欠”的含义。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不祥气息的窸窣声，从远处的迷雾中传来。
云疏脸色骤变，猛地坐直身体，眼中瞬间充满了警惕和惊惧。
“怎么了？”林墨问，他也听到了那声音，但并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云疏压低声音，语速极快：“是‘蚀骨蛩’！忘川附近特有的低等精怪，单个不足为惧，但向来成群结队出现，它们对生气和血腥味最是敏感！”
他之前重伤垂死，血气外溢，恐怕早已吸引了这些东西！
只见远处的雾气开始翻涌，一片黑压压的、如同潮水般的影子正朝着他们藏身之处蔓延而来。那是由无数拳头大小、形似甲虫，却长着尖锐口器的暗红色虫子组成的洪流，它们爬过的地方，连岩石都发出被腐蚀的“滋滋”声。
云疏心急如焚，他伤势未愈，灵力几乎耗尽，如何抵挡这虫潮？他下意识地看向林墨，这个神秘失忆的人，还能有办法吗？
林墨也看着那片汹涌而来的虫潮，脸上依旧没有恐惧，只有一丝淡淡的疑惑。他似乎在辨认那是什么。
然后，在云疏惊愕的目光中，林墨向前走了一步，挡在了岩石凹陷的入口前。
他面对着汹涌的虫潮，缓缓抬起了右手。
没有咒文，没有法诀。
他只是对着那片死亡的潮汐，张开了五指。
然后，轻轻向下一压。
一股无形无质，却沉重如山的“势”，以他为中心，骤然降临。
没有光芒闪耀，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
但那汹涌而来的虫潮，最前方的一片蚀骨蛩，在接触到那股“势”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巨碾压过，悄无声息地化为了齑粉。
后续的虫潮仿佛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壁，前进的势头戛然而止。它们本能地感受到了前方那无法理解、无法抗衡的绝对存在，发出尖锐嘈杂的嘶鸣，开始惊恐地向后溃散，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在迷雾之中。
前后不过数息之间。
危机解除。
林墨放下手，身体微不可查地晃了一下，脸色更加苍白，但他站稳了。
他回过头，看向已经完全呆滞的云疏，眼中带着一丝完成某件事后的轻微满意，以及不变的茫然。
“它们，走了。”他平静地陈述。
云疏张着嘴，看着林墨，又看看虫潮退去后空荡荡的河滩，心脏狂跳，几乎要冲出胸膛。
挥手之间，湮灭虫潮？
这……这究竟是什么人？！
忘川洗去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存在？
他看着林墨那双依旧纯净、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一粒尘埃的眼睛，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升起：
他捡到的，或许不是一个需要他照顾的失忆者，而是一个……他无法想象的、巨大的秘密与风暴的中心。
岩石之下，短暂的安全中，弥漫开更深沉的迷雾。忘川河水在远处无声流淌，见证着这脆弱的联盟与潜藏的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