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下山的路,与人心的温度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被西边的山脊吞没,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沉下来。
“鬼见愁”断崖上的风,没了白日里的燥烈,变得阴冷而潮湿,裹挟着草木的腥气,吹在每个人汗湿的脊背上,激起一阵寒意。
那场惊心动魄的救援已经结束,但真正的考验——下山,才刚刚开始。
“都别慌,听我说。”沈铭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定心石,稳住了刚刚松懈下来又有些手足无措的人群。他的脸色在暮色中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明亮,扫过每一个人,“担架前面两个人,王大壮,你来。再来个脚底稳的。后面两个人,要力气大的。其他人,分两队,一队在前面用手机照亮,清石头,一队在两边护着,防止担架打滑。”
他的指令清晰、简单,没有半句废话。
村民们立刻行动起来,没有丝毫的杂乱。刚才还是一盘散沙、只会哭喊的人群,此刻仿佛成了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王德发村长带头,几个年轻人立刻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功能,在前面探路。另外几个壮汉则自觉地站到了担架两侧。
沈铭走到担架旁,弯下腰,仔细检查了一下绑在三爷身上的绳结,又帮他把身上盖着的旧外套拉了拉,掖好边角。
“三爷,路有点颠,您忍着点。”
担架上的老人睁开眼,浑浊的目光在沈铭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担架被平稳地抬起,队伍开始缓缓向山下移动。
钱晓晓跟在队伍的末尾,她没有打开手机的录像功能,只是用眼睛,用自己的全部感官,记录着眼前的一切。
下山的路,比她想象中更难走。所谓的路,不过是村民们常年踩出来的一条土径,狭窄、陡峭,布满了碎石和树根。抬着担架的人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小心,额头上的汗珠在手电筒的光束里,像滚动的珍珠。
没有人说话,山林里只听得见沉重的呼吸声、脚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因调整担架而发出的低沉号子。
一个抬担架的汉子脚下一滑,担架猛地倾斜了一下。旁边护着的几个人立刻伸手扶住,前面探路的王德发回头低声骂了一句:“你个憨货,看着点脚底下!”
那汉子也不还嘴,只是嘿嘿笑了两声,用肩膀把担架重新顶稳。
钱晓晓注意到一个细节,一个走在担架旁的妇人,时不时会从口袋里掏出手帕,踮起脚,费力地给前面抬担架的男人擦一把脸上的汗。而那个男人,自始至终没有回头,只是脚下的步子,似乎更稳了。
她还看到,沈铭走在队伍的最侧面,位置最危险,他几乎半个身子都悬在山路外侧。他的注意力高度集中,不断地出声提醒:“左边有块石头,脚抬高点。”“前面是下坡,慢一点,压住步子。”
他的后背挺得笔直,但在手电筒光束偶尔扫过时,钱-晓晓能看到他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和他紧抿的嘴唇。那件借来的干净外套,已经被汗水浸湿,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宽阔的背脊轮廓,也让那下面的伤势,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沈主任,你歇会儿吧,让二牛替你。”王德发走到沈铭身边,压低了声音说。
“我没事。”沈铭的回答简单干脆,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前面的担架。
“你后背那伤……”
“死不了。”沈铭打断了他,语气不容置疑。
王德发看着他坚毅的侧脸,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走到更前面,更卖力地清理着路上的障碍。
钱晓晓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当了这么多年记者,见过太多被包装出来的“英雄事迹”,也写过太多歌功颂德的稿子。那些稿子里的人物,形象高大,语言完美,事迹感人。可没有一个,像眼前这个男人一样。
他没有豪言壮语,做的却是最搏命的事。他受了伤,却把别人的安危放在第一位。他的“莽”,不是无脑的冲动,而是一种把所有责任都扛在自己肩上的决绝。
这才是故事。一个不需要任何修饰,就能撼动人心的故事。
她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与队伍拉开了一点距离,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小的采访本。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她没有写下任何事件的经过,只是在本子的扉页上,写下了几个字:
“活路。他的,和他们的。”
队伍在黑暗的山林里艰难穿行,一个多小时后,终于看到了山脚下救护车闪烁的灯光。
当担架被稳稳地放在救护车旁时,所有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根紧绷了一晚上的弦,终于彻底松了下来。
年轻医生和护士立刻上前,开始进行专业的检查和固定。
“沈主任,这回该我给您看看了吧?”医生转过身,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口气,走向靠在一棵树上喘息的沈-铭。
沈铭正想摆手,医生已经不由分说地掀开了他背后的外套。
“嘶——”
周围的村民们,在看清他后背伤势的瞬间,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件白衬衫的碎片,与凝固的血痂、翻开的皮肉黏在一起,在救护车顶灯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斑驳而恐怖的景象。
“你这是不要命了!”医生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这么深的伤口,在山里捂了这么久,感染了怎么办?必须马上处理!”
他说着,就要拉沈铭上救护车。
“先送三爷走。”沈铭却按住了他的手,摇了摇头,“车上空间有限,耽误不了这几分钟。”
“你……”医生气得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已经被抬上救护车担架的三爷,突然挣扎着要坐起来。
一个护士连忙按住他:“老人家,您别动,您有骨裂的可能。”
三爷却不理会,他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指向车外的沈铭,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王德发连忙凑过去,附耳倾听。
片刻后,他直起身,眼圈泛红,对着沈铭大声喊道:“沈主任!三爷说,他要看着你先处理伤口,不然他就不走!”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个倔了一辈子的老头,此刻,却用这种方式,表达着他的关心。
沈铭看着车里那个固执的老人,又看了看周围一张张写满担忧的脸,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他不再坚持,冲着医生苦笑了一下:“行吧,那就麻烦你了。”
医生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手上的动作却很轻柔,指挥着护士拿来消毒工具和纱布。
清洗,消毒,上药,包扎。
每一步,都牵动着在场所有人的心。村民们自发地围成一个圈,将沈铭和医生护在中间,挡住了山下的夜风。
钱晓晓站在圈外,看着这个男人沉默地忍受着盐水清洗伤口的刺痛,看着村民们自发维护他的举动,看着那个躺在救护车里的老人投来的关切目光。
她忽然觉得,自己之前对“官场”的认知,太过片面和冰冷。原来在这复杂的人情世故之下,也可以有这样滚烫的、不计回报的真心。
伤口处理完毕,医生给沈铭打了一针破伤风。
“行了,这几天伤口别沾水,按时换药。”医生交代完,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我当医生这么多年,没见过你这么不把自己当回事的干部。”
沈铭笑了笑,没接话。他走到救护车门边,对着里面的三爷说:“三爷,这下您放心了吧?到医院好好检查,养好身体。村里的事,有我。”
三爷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钟,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有什么东西悄然碎裂,又有什么东西在重新凝聚。他缓缓地点了点头,抓住了沈铭的手。
那只手,干瘦,却出奇地有力。
“这石头村……以后,就交给你了。”
说完,他松开手,躺了回去,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救护车门关上,闪烁着灯光,消失在盘山路的拐角。
直到车灯再也看不见了,沈铭才彻底放松下来,身体的疲惫和背后的疼痛如潮水般涌来。他靠在树干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村民们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关心着他的伤势。
“沈主任,今晚就别走了,去俺家住!”
“对对,俺家婆娘炖了鸡汤!”
就在这片温暖而嘈杂的氛围中,沈铭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
他掏出手机,屏幕上亮起的来电显示,让他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来电人:县委办-周立。
那个处处针对他的资深副主任。
沈铭皱了皱眉,按下了接听键,将手机放到耳边。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电话那头就传来了一个冰冷而尖锐的质问声,穿透了山村夜晚的宁静,带着一股兴师问罪的寒意。
“沈铭!你人死哪儿去了?还知不知道自己是县委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