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的春天,似乎格外眷顾南国。广州的街头,色彩愈发鲜艳。年轻女孩们穿起了短裙和高跟鞋,小伙子们留着“郭富城式”的中分头,音像店里震天响着“四大天王”的歌声。一种叫做“卡拉oK”的新鲜玩意儿开始流行,夜晚的城市多了许多鬼哭狼嚎般的歌声与欢笑。
晓燕和陈默的“林记食品”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站稳了脚跟。他们不再满足于传统的几样点心,晓燕根据市场需求,开发了低糖的“老年养生糕”、加入果仁的“白领能量棒”,甚至还尝试着模仿港式口味,做了些“老婆饼”和“鸡仔饼”,反响不错。公司买了一辆二手的“天津大发”面包车,用于送货,陈默也考了驾照,偶尔亲自开车。
生活似乎终于向他们展露了最灿烂的笑容。他们搬进了公司租的一套两居室楼房,虽然不大,但通了管道煤气,装了热水器,还添置了一台17英寸的“牡丹牌”彩电和一台双缸洗衣机。晓燕第一次用洗衣机时,看着滚筒转动,几乎要落下泪来——她终于从无穷无尽的搓洗中解放了出来。
然而,命运的考验似乎总喜欢在人最松懈的时候降临。
一天下午,陈默在仓库清点新到的一批进口面粉时,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头晕,眼前发黑,差点栽倒。他扶着货架缓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起初,他只当是劳累过度,没在意。但接下来几天,这种眩晕感频繁出现,而且他发现自己搬重物时,右腿(受伤的那条)使不上劲的情况比以前更明显了,甚至有些轻微的麻木感。
在晓燕的再三催促下,陈默才不情愿地去了医院。检查结果出来那天,晓燕正在车间指导工人调试新买的“和面机”。新来的会计小刘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砖头大小的黑色物体——那是公司为了方便业务,咬牙买的第一部“大哥大”手机。
“林总!电话!医院打来的!找您的!说陈总……陈总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小刘气喘吁吁,脸色发白。
晓燕的心猛地一沉,接过沉甸甸的“大哥大”,手有些抖。电话那头是主治医生严肃的声音:“林女士,请你马上来医院一趟。陈默同志的检查情况……比较复杂。”
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瞬间变得遥远。晓燕交代了一下工作,几乎是飞奔着出了厂门,拦了一辆“黄的士”(当时广州新出现的出租车),赶往医院。
医生的办公室里,气氛凝重。ct片子上,陈默颅脑内有一个明显的阴影。医生指着片子,语气沉重:“初步诊断是……脑部肿瘤。压迫到了神经,所以会导致眩晕和肢体障碍。而且,位置不太好。”
“肿瘤?”晓燕像被雷击中,耳朵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医生后面的话。她只看到医生的嘴巴在一张一合,吐出“手术风险”、“预后”、“可能偏瘫”等可怕的词语。
“医生……能治好吗?要多少钱?”晓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颤抖地问。
“需要尽快手术。手术本身有风险,费用也比较高。而且术后需要很长的恢复期,甚至……”医生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晓燕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生办公室的。她坐在医院走廊冰冷的长椅上,看着窗外广州繁华的街景,只觉得天旋地转,世界一片灰暗。好不容易熬过了那么多苦难,眼看着日子就要好起来,为什么老天爷又要开这种玩笑?
她想起陈默为了救人工友受伤的样子,想起他在鱼塘灾难后鼓励她别趴下的样子,想起他在珠江边为她戴上戒指时笨拙而深情的样子……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不,她不能倒下!默哥需要她!公司需要她!这个家不能散!
擦干眼泪,晓燕深吸一口气,走向病房。陈默正靠在床头,看着窗外,脸色平静,似乎已经猜到了结果。
“医生……怎么说?”他问,声音很轻。
晓燕走到床边,握住他的手,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没事,默哥。医生说就是脑子里长了个小东西,做个手术拿掉就好了。现在医学发达,没问题。”
陈默看着她通红的眼圈和强装的笑脸,心里跟明镜似的。他反手握住晓燕冰凉的手,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晓燕,要是……要是不好治,就别花那冤枉钱了。公司刚有起色,别拖垮了。你以后……还得过日子。”
“你胡说八道什么!”晓燕的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声音带着哭腔,“钱没了可以再赚!公司没了可以再开!你要是没了,我怎么办?陈默我告诉你,你必须给我好好的!你答应过要陪我一辈子的!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这是晓燕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他,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慌和坚决。陈默看着她,这个曾经瘦弱、需要他保护的姑娘,如今已经成长得如此坚强,坚强到让他心疼。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擦去她的眼泪,叹了口气:“好,我听你的。治。”
决定手术治疗后,晓燕开始了新一轮的奔波。她联系了广州最好的脑科医院,托周明轩打听香港的专家,甚至动了卖掉公司股份的念头。公司里的事情,她只能交给副手和会计小刘,自己则日夜守在医院。
手术前夜,陈默显得异常平静。他看着忙前忙后、明显消瘦了的晓燕,忽然说:“晓燕,把那个‘大哥大’拿来。”
晓燕疑惑地把手机递给他。陈默笨拙地按着按键,然后递到晓燕耳边。里面传来一阵沙沙的电流声,接着,响起了微弱却清晰的音乐声——是《在希望的田野上》。原来是电台的广播。
“还记得吗?”陈默看着她,眼神温柔,“咱们刚来广州的时候,在招待所,只有一个破收音机,你就爱听这个歌。”
晓燕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记得,那些艰难的日子里,就是这充满希望的歌声,一次次激励着她。
“晓燕,”陈默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不管明天结果怎么样,你都要好好的。把‘林记’做下去,那是你的心血。要是……要是我下不了手术台……”
“不许说!”晓燕猛地捂住他的嘴,泣不成声,“你一定会没事的!我们还有好多好日子要过!你说过要带我去看海的!你说过的!”
陈默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听着那首老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