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积雪,快要顶不住了。
屋檐下,融化的雪水滴答作响,在冻硬的泥地上冲刷出蜿蜒水痕;风里淡了刺骨酷寒,却夹杂着湿润的气息。
距离开春,已不足一月。
这道北境最坚固的天然屏障,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瓦解。
克兰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一旦南方的道路通畅,那些潜伏在阴影中的目光——来自家族的质问、帝国的探寻、教会的审视,都会循着利益的腥味,饿狼般扑向这片被世界遗忘的土地。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卡尔奇斯城,会议室的空气死寂。
阿莱雅将一块烧焦的木牌拍在长桌中央,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木牌上,用鲜血绘制的扭曲蜘蛛标记是如此的醒目。
“领主大人,‘蜘蛛’在挑衅。”
阿莱雅的声音没有波澜,但她此刻正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昨天西行的商队遇袭。我们损失了十三名伙计,五千金龙的货物被焚毁。这是罪证。”
她指向地图上代表黑巷的阴影。
“盘踞在卡尔奇斯多年的地头蛇,想用血告诉所有商人,您建立的新秩序一文不值。”
“商路一旦不稳,对于追求稳定的商人来说是个非常不好的消息。”
玛洛恩接过了话头,脸色铁青。
“很抱歉,领主大人。我在黑巷的清剿行动没能完美达成既定目标,‘蜘蛛’逃离不知所踪。”
“更糟的是南边。”
阿莱雅的手指划过地图,重重点在一个血红色的纹章上。
“金狮商会麾下的商队证实,血枫领正在进行非季节性的军事集结。规模不大,动机不明,但我猜它们的目标就是这里。”
内有地头蛇作乱,外有饿狼窥伺。
压抑的沉默笼罩着所有人。
“所以,传统的清剿和悬赏,只是在给毒瘤刮痧。”
克兰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而我们甚至没有足够的兵力,去应对一场随时可能爆发的边境冲突。”
佣兵?克兰从不信任这些只认金龙的鬣狗。
顺风时他们会分享战利品,逆风时他们会第一个卖掉雇主。
克兰需要的是剑与盾剑,而不是一条随时会反咬一口的疯狗。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城市地图前。
“旧地图上,找不到新大陆。”
克兰的手指,从东城门划到西城门,仿佛在丈量自己的疆土。
“因此,我要一支全新的军队。一支只属于卡尔奇斯,只忠于我的城卫队。”
他竖起一根手指。
“兵员,必须从城内招募,身家清白,家人也必须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我要让他们明白,他们守护的不是冰冷的城墙,而是自己的家。”
他接着竖起第二根手指。
“军饷,帝国正规军的两倍,顿顿有肉,管吃管住。我要让全城的人都知道,我不是凯文,我能让他们过上最好的日子。”
克兰紧接着又竖起了第三根手指。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除了战斗,他们必须学会——识字。”
玛洛恩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大人,识字……和战斗力有什么关系?”
“当然,而且关系巨大。”
克兰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我要我的士兵,只听我的命令,只读我的文字,只执行我的意志。至于装备……”
他笑了,那笑容里带着火药的灼热。
“冷杉领的兵工厂会教给他们一个新道理:时代变了。”
……
三天后,卡尔奇斯城内外,招募布告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风,迅速吹遍了每一条街道,每一个角落。
城主府前的广场上,人头攒动,气氛却透着诡异的迟疑。
布告栏前围满了人,但报名处却门可罗雀。
“城卫队?那帮人没一个好东西!”
一个干瘦老汉压低了声音说,“结果呢?我家大儿子就因为被怀疑勾结那什么火什么盟,被活活打死了!”
“就是!我表弟就是大街上被他们抓去的,再也没有回来过!”
招募布告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磁石,吸引着所有贫苦市民的目光。
“两倍军饷!顿顿有肉!”
人群中,一个名叫罗林的年轻人紧紧握着拳头,他旁边的瘦高个卡尔激动得满脸通红。
“罗林,去不去?去了,你和你妹妹就再也不用啃那又小又硌牙的黑面包了!”
罗林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他忘不了,凯文的征兵队是如何踹开邻居的家门,将人像拖死狗一样拖走的。
就在这时,一个尖利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别被骗了!这和凯文那时候有什么区别?先进去,再出来可就由不得你们了!都是骗人的把戏!”
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正在煽动着众人的不安。
他曾是凯文手下的一名小队长,凯文倒台失去靠山后的他,如今正不遗余力地诋毁着新政。
人群的骚动变得更大,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之火,眼看就要被浇灭。
玛洛恩站在报名处,面无表情。
他没有任何辩解,只是轻轻挥了挥手。
两名士兵上前,没有拔剑,只是将背上那种被称为“执裁者”的黑色金属解下枪带。
黑洞洞的枪口,无声地对准了那个煽动者。
“阻碍征兵,散播谣言者,警告一次。”
那男人脸上的嚣张瞬间凝固,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恐惧与渴望在每个人心中剧烈交战。
终于,罗林咬碎了牙,分开人群,第一个冲了上去,颤抖着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了报名表上。
这个举动,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
“算我一个!”
“还有我!”
人群被引爆了,三百个名额,在短短一个小时内被一抢而空。
训练场上,三百名新兵换上了统一的灰色训练服,站得松松垮垮,像一群刚被捞上岸的杂鱼。
新兵的队伍里响起一阵乱糟糟的骚动,有人跑得东倒西歪,差点绊倒身边的人,引来一片骂骂咧咧。
“谁再交头接耳,影响队列,就先绕着训练场跑十圈!”
哈维斯那如同冰碴子般严厉的喝声,让骚动瞬间平息。
“现在,全体都有!”
哈维斯咆哮道,“绕着训练场,跟着我跑!跑到我喊停为止!”
“我的妈呀……这要跑到什么时候去……”
卡尔感觉自己的肺就像个破风箱,每吸一口气都带着火辣辣的疼。
“闭嘴,跑!”
他身边的罗林咬着牙,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眼睛却死死盯着最前方哈维斯那稳健的背影,“你还想不想顿顿吃肉了?!”
三百名新兵,就这样开始了他们脱胎换骨的第一天。
克兰和莉雅站在城墙之上,静静地看着下方那片正在缓缓蠕动的灰色人潮。
“他们……看起来快不行了。”
莉雅看着那些很快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甚至已经有人腿一软直接趴在地上干呕的新兵,声音里透着一丝担心。
“克兰,他们能坚持下来吗?我看到好几个人的脸色都白了。”
“战争可不会管他们跑不跑得动。”
克兰的目光落在训练场上,“现在多流点汗,总比将来多流点血好。”
他转过头,捏了捏莉雅冰凉的指尖,语气缓和了些:“放心,哈维斯有分寸。死不了人,最多就是明天起床后觉得腿不是自己的了。”
莉雅被他逗得轻轻哼了一声,但眉间的忧色并未完全散去。
“这只是第一步,让他们把脑子里的懒筋和废气都跑出去。”
训练场上,卡尔的舌头伸得老长,像一条脱水的狗。
“我不行了……罗林……我感觉我的心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
“闭嘴!”
罗林咬着牙,一把将他往前推,“想吃肉就咬牙忍住!难道忘了你那点工资只够分到那么一点儿黑面包了吗?!”
卡尔一个踉跄,听到“吃肉”两个字,原本已经涣散的眼神又重新聚焦了一点,拖着两条腿继续往前挪动。
看着眼前散乱的人群,克兰的语气里多了一丝别样的意味,“一群连队都站不齐的乌合之众,如果现在就把‘执裁者’发给他们,你猜会发生什么?
他们要么会因为走火伤到自己人,要么,在遇到危险时,第一个念头就是把枪口对准自己的长官,然后逃跑。”
莉雅沉默了,她知道克兰说的是对的。
下方的训练场上,哈维斯那如同洪钟般的声音再次炸响:
“跑不动了?很好!”
他站在队伍旁,手里拎着一根木棍,却并不打人,只是指着那些掉队的人,“那边有个木牌,自己过去把名字写上,然后滚蛋!
记住!我的队伍里不养废物!也没人强迫你们留在这儿!”
一个已经趴在地上干呕的年轻人,听到这话挣扎着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哈维斯。
所谓的征兵,难道只是为了把他们折磨一顿然后一脚踢开,然后狠狠嘲讽吗?
果然这些混蛋都一个样!
哈维斯的目光坦然与他对视:“怎么?不服气?觉得我是在折磨你们?呵,敌人可不会给你们喘气的机会!你们每多跑一步都是在救自己的命!”
随后,哈维斯又向全场大声宣布:
“都听好了!所有坚持下来的人,晚上食堂加餐!一人一整块烤肉,面包管够!”
这句话,比任何威胁都管用。
那个趴在地上的年轻人,竟真的用手肘撑着地,一点一点地重新站了起来,汇入了那条正在缓慢移动的灰色人潮。
莉雅看着这一幕,轻轻叹了口气,但眉宇间的担忧,却悄然散去了几分。
她转过头,看着克兰的侧脸。
“克兰,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他们会恨你。”
“莉雅,他们为什么要恨我?”
克兰将莉雅揽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银发,“我给了他们选择,给了他们远超别处的军饷,还给了他们一个能吃饱饭、挺直腰杆的机会。
如果连这点苦都吃不了,那他们恨的,应该是自己的软弱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