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匠坊所在的区域，永远是王庭里最充满烟火气与活力的地方。叮叮当当的敲击声，炉火燃烧的呼呼声，以及工匠们粗犷的交谈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交响。
苏念的到来，让原本嘈杂的工坊瞬间安静了不少。工匠们停下手中的活计，纷纷向她投来敬畏又带着些许好奇的目光。这位看似柔弱的“夫人”，不仅深得大王信重，脑子里还总能冒出些奇思妙想，改进他们的工具，甚至提出一些闻所未闻的技艺。
“苏参议，您来了！”负责管理工匠坊的老匠作鲁格快步迎了上来，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按照您给的图样，我们反复试验了几次，第一批新犁具，打出来了！”
他引着苏念走到工坊一角，那里摆放着三件闪烁着金属寒光的犁具。与当前普遍使用的、笨重且效率低下的直辕犁不同，这几件犁具采用了明显的曲辕结构，犁辕短而弯曲，犁架更轻，还配备了可以调节耕地深度的犁平。
【哇哦！宿主，这就是你根据记忆画出来的曲辕犁改良版？看起来有点意思！】088在脑海里啧啧称奇，【用这个，耕作效率起码能提升好几成吧？】
“希望如此。”苏念在心中回应，走上前仔细查看。她虽然不是农学专家，但作为博览群书的作者，对古代一些标志性的农具革新还是有印象的。在这片依靠原始农耕的土地上，这样一个小小的改进，可能就意味着更多的粮食，养活更多的人口，是稳定统治、积累实力的基石。
她伸手摸了摸冰凉的犁铧，问道：“试过了吗？”
“试了试了！”鲁格连忙点头，搓着手道，“就在王庭外围划出的一小块地上试的。比旧犁轻便太多了！一头壮牛就能轻松拉动，转弯也灵活，翻土的深度和效过都好上不少！就是……就是这铁料耗费多了些。”
最后一句，他说得有些小心翼翼。在这个时代，铁是重要的战略物资，大量用于制造兵器。
苏念自然明白他的顾虑，点了点头：“铁料的问题，我会向大王说明。相比于它能带来的粮食增产，这点铁料投入是值得的。鲁格，你们做得很好。继续打造，先做出足够王庭直属田地使用的数量，开春后全面推广。”
“是！是！”鲁格激动得脸色发红。能得到肯定，并且看到自己的手艺能为部落带来切实的好处，对于这些匠人而言，是莫大的荣耀。
看着工匠们重新投入火热的工作，苏念心中稍稍有了一丝慰藉。至少，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一些事情正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这些具体的、看得见的成果，冲淡了因赫连决那阴晴不定的情绪和莫多潜藏的威胁所带来的压抑感。
然而，这种平静并未持续太久。
从工匠坊返回自己石殿的路上，苏念敏锐地感觉到王庭的气氛似乎比往日更加凝重。巡逻的士兵队伍更加频繁，相遇的官员们行色匆匆，彼此交换的眼神中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她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然，刚回到殿外，就看到巴图麾下的一名亲卫正在那里等候，脸色沉重。
“苏参议，”亲卫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将军让属下务必亲自告知您，前往风枭部落的队伍，在路上遭遇了伏击！”
苏念心头一凛：“情况如何？巴图将军呢？”
“将军无恙。”亲卫快速说道，“伏击规模不大，像是试探。但对方熟悉地形，利用沙暴掩护，行动迅捷，我们损失了十几名弟兄，运载的部分粮草也被劫走。将军判断，这绝非普通马匪所为，极有可能……是风枭部落派出的精锐，伪装而成。”
苏念的心沉了下去。阿尔斯楞竟然如此大胆，直接对王庭的使团动手？这几乎等同于宣战！是莫多的蛊惑已经生效，还是风枭部落本身就有了不臣之心？
“将军现在何处？”
“将军已率队抵达风枭部落外围，正在与对方对峙。阿尔斯楞首领否认伏击与他们有关，指责我们无端兴兵，污蔑其部落清白。局势……很紧张。将军已派人八百里加急，向大王传讯。”
消息传回，赫连决会如何应对？以他的性格，绝不会忍受如此挑衅。一场大战，似乎已不可避免。
苏念挥退亲卫，独自站在殿内，眉头紧锁。她原本希望通过威慑和怀柔并施，避免直接冲突，但显然，有人不愿意看到和平。
【宿主，情况不妙啊。】088的声音也严肃起来，【那个莫多老狐狸，挑事的能力一流。赫连决要是暴怒之下直接发兵，血流成河，你的“结束暴政”任务可就难搞了。】
“我知道。”苏念揉了揉眉心。她必须想办法，至少……不能让他完全被杀戮的欲望支配。
夜幕降临，王庭议事殿的灯火通明，直至深夜。
赫连决召集了留守王庭的所有高级将领和部落长老。苏念作为“参议”，也位列其中。
殿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赫连决高踞王座之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手中捏着巴图传回的兽皮密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阿尔斯楞，他是在找死。”冰冷的声音如同寒冬的朔风，刮过每个人的心头，“传令下去，集结王庭本部兵马，征调黑石、灰岩等附属部落兵力，三日后，本王要亲征风枭，踏平他的部落，将他和莫多的头颅，挂在风枭部落的旗杆上！”
充满杀伐之气的命令，让殿内所有人为之一震。几位将领立刻躬身领命，脸上露出嗜战的兴奋。而几位年纪较大的长老，则面露忧色，欲言又止。春季用兵，耗费巨大，且风枭部落占据地利，并非易与之辈，一旦战事拖延……
“大王，”一位须发皆白的长老最终还是站了出来，颤巍巍地说道，“春季乃耕种和牲畜繁衍之时，此时大动干戈，恐伤及根本。是否……是否再派使者斥责，勒令阿尔斯楞交出莫多和凶手，或许……”
“或许什么？”赫连决猛地打断他，眼神如刀锋般扫过，“等他联合更多部落，积蓄力量，再来反噬王庭吗？还是等莫多那个老狐狸，用他的舌头搅动整个西北？巴图遭遇伏击，这就是风枭的回答！对于挑衅，唯一的回应，就是碾碎他们！”
他的话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暴戾。那长老被他的气势所慑，嗫嚅着不敢再言。
苏念知道，不能再沉默了。她深吸一口气，从座位上站起身。
她的动作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赫连决那冰冷而锐利的视线。
“大王，”苏念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征伐风枭，势在必行。阿尔斯楞必须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
她先肯定了赫连决的决定，这让他的脸色稍缓，但眼神中的探究更深。
“但是，”苏念话锋一转，“如何征伐，或许可更更有策略。”
“哦？”赫连决眯起眼睛，“你有何高见？”
“风枭部落骁勇，且占据荒漠地利，熟悉环境。若我军一味强攻，即使能胜，也必然损失惨重，且可能将其逼入绝境，拼死反抗，甚至引来其他观望部落的兔死狐悲之心。”苏念冷静地分析着，“我们或许可以……分化瓦解，擒贼先擒王。”
她走到大殿中央悬挂的、略显粗糙的西北地图前，伸手指向风枭部落的核心区域。
“大军压境，形成威慑主力。同时，可派出数支精锐小队，伪装成商队或流浪者，潜入风枭部落内部或其周边区域。其任务有三：一，散播消息，言明大王只诛首恶阿尔斯楞和莫多，胁从不问，甚至许诺优待归降者，动摇其内部军心民心。二，探查阿尔斯楞和莫多的确切位置及护卫情况。三，寻找机会，若能生擒或刺杀阿尔斯楞和莫多，则大局可定，可避免大规模厮杀。”
她顿了顿，看向赫连决：“此乃攻心为上，配合雷霆手段。既能彰显大王威严，又能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胜利。同时，也能向西北其他部落展示，大王并非一味嗜杀，亦有怀柔之策，顺从者生，反抗者亡。”
殿内陷入了一片寂静。将领们若有所思，长老们则眼中露出了希望的光芒。苏念的策略，无疑比单纯的强攻要高明得多，也更符合长远利益。
赫连决盯着地图，又盯着苏念，目光深沉难辨。他不得不承认，她的想法总是能切中要害。他渴望用敌人的鲜血来洗刷耻辱，但他更是一个王者，懂得权衡利弊。
过了许久，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冰冷，却少了几分纯粹的杀意：“准。大军集结照旧。另，从近卫营和斥候营中挑选死士，组成三支尖刀小队，按苏参议所言，潜入风枭。”
“是！”有将领领命。
赫连决的目光再次落在苏念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看透。“你，很好。”
这三个字，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
议事结束，众人退去。苏念也准备离开，却被赫连决叫住。
“留下。”
空旷的大殿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人。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赫连决晦暗不明的脸。
他一步步走下王座，来到苏念面前。没有像上次那样粗暴地钳制她，只是站在她面前，低头看着她，眼神里翻涌着苏念看不懂的情绪。
“为什么？”他忽然问，声音低沉，“为什么总是能说出……让本王无法拒绝的话？”
苏念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心中有些忐忑，又有些莫名的酸涩。“因为……我说的是对王庭，对大王最有利的选择。”
“仅仅如此？”赫连决逼近一步，强大的压迫感笼罩着苏念，“还是说，你怕本王杀人太多，业障太重？怕本王……真的变成一个只知杀戮的暴君？”
他的问题，再次直指核心。
苏念的心脏微微抽紧。她看着他眼底深处那不易察觉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承认的，对于“暴君”身份的厌弃和……一丝迷茫？
她想起了他奴隶出身的过去，想起他踩着无数尸骨才登上王座。杀戮是他的手段，是他的铠甲，但未必是他真心喜爱的方式。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决定不再完全回避。
“是。”她轻声承认，看到赫连决的瞳孔猛地一缩。
“我不喜欢无谓的杀戮。”苏念继续说道，目光坦然，“我也不想看到……你被杀戮定义。你可以是让敌人畏惧的王者，也可以是……让子民能够安心耕种、繁衍生息的君主。后者，或许更难，但……更值得。”
她的话语，像一颗投入他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波澜。
赫连决死死地盯着她，仿佛想从她脸上找出丝毫虚伪的痕迹，但他只看到了清澈和……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近乎悲悯的真诚。
这种真诚，比任何谎言都更让他心慌意乱。
他猛地伸出手，这一次，没有碰她的下巴，而是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微微蹙眉。
“苏念，”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声音，眼神混乱而痛苦，那些属于其他世界的记忆碎片似乎又在干扰他，“别再用这种眼神看我……别再说这些话……你会让我……让我……”
他想说什么？
会让你怎么样？会让你动摇？会让你变得不像你自己？还是会让你……更加无法放手？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语中蕴含的情感，却汹涌得几乎要将两人淹没。
他猛地甩开她的手，像是被烫到一般，转过身，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冰冷与疏离：“滚回去。做好你参议的本分。大战在即，王庭不需要无用的仁慈。”
苏念看着他再次背对自己的孤绝背影，手腕上还残留着他方才的力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没有再说什么，默默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走在清冷的月光下，苏念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她似乎，又一次在那坚硬的心防上，留下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痕迹。
然而，就在她即将走到自己石殿时，黑暗中，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诡异的笑意，突兀地在她耳边响起：
“精彩的谏言，我亲爱的……公主殿下。”
苏念浑身一僵，猛地回头，只见墙角阴影处，一个模糊的人影一闪而逝，快得仿佛错觉。
但那声音……
是莫多？！他怎么可能潜入戒备森严的王庭核心区域？！
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
（第118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