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旨意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至云中郡,除了官方文书,还有一份直达萧景珩手中的密旨,措辞简练,意思却明确:携功返京,可允其母族林家随行。
这看似恩典的许可,背后用意却深。
林家,曾是京都显赫一时的外戚,自萧景珩被废太子之位后,便如大厦倾覆,被受牵连流放至这苦寒边塞。
如今允许他们随行返京,既是皇帝对萧景珩功劳的一种额外“施恩”,示以宽仁,又何尝不是将这支可能与萧景珩牢牢绑定力量放在明处,便于掌控?也在明晃晃的告知他,他知晓萧景珩的短板在哪?
萧景珩接到密旨时,正在城外的屯田处与老兵查看春耕情况,他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面上却波澜不惊。
“舅舅,我们可以回家了。”他转身,对身后一位身着洗得发白儒衫、面容饱经风霜却依旧挺直脊背的中年男子说道。
这男子,正是林家长子,萧景珩的亲舅舅,林文渊,昔日京都才名远播的探花郎,如今却挽起裤脚,和农户打成一片。
林文渊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眼中瞬间涌起复杂至极的情绪,有不敢置信,有恍如隔世,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夹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楚与一丝微弱的希冀:“回家……景珩,这‘家’,回去怕是另一番天地了。”
“无论是龙潭还是虎穴,总比蜗居在此的好。”萧景珩目光坚定,“舅舅,收拾行装,我们……一起回去。”
“才仅仅流放半年……”林文渊低声重复了一句,语气里充满了苦涩与荒谬。这半年,于京都衮衮诸公而言,或许只是几次朝会、几场宴饮的功夫,于他们林家,却是从云端跌落泥淖,尝尽了世态炎凉、生死煎熬。
父亲林老大人,那位曾官至内阁次辅、门生故旧遍布朝野的国之柱石,却病逝在刚被通知流放之前,临终前还念叨着“君恩未报”。
母亲的身子也大不如前。
族中子弟也死的死,散的散,昔日钟鸣鼎食之家,如今也只剩残破血脉,在这苦寒之地挣扎求存。
而这突如其来的“恩典”,允许他们随萧景珩返京,更像是一杯掺杂着玻璃碴的蜜酒,明知饮下会割喉,却不得不咽。
皇帝这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萧景珩:你的软肋,朕一清二楚,朕能给你,也能收回。
萧景珩如何不懂?他扶着城墙垛口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愈发苍白。
半年前,他还是那个被废黜后浑浑噩噩、几乎认命的弃子,是云中郡的烽火、是身边将士的鲜血、是沈知微的奇谋、是林家人在绝境中依旧挺直的脊梁,唤醒了他骨子里属于萧氏皇族和林家血脉的不屈与骄傲。
“舅舅,”萧景珩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打断了林文渊的思绪,“正因为只过了半年,我们才更要回去。半年时间,足够很多人忘记我们,但也足够我们看清很多人、很多事。父皇此举,是试探,是警示,又何尝不是给了我们一个重回棋局的机会?”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林文渊:“林家蒙冤,外公含恨而终,这笔账,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蜗居在此,固然能苟全性命,但林家清誉何存?外公的遗志谁人来继?我们回去,不是去乞求施舍,而是去拿回本该属于我们的一切,去为林家正名!”
林文渊看着外甥眼中那簇熟悉的、却比以往更加沉静坚韧的火焰,仿佛看到了当年在东宫时那个意气风发、心怀天下的太子,又似乎看到了经历磨难后淬炼出的、更深沉的力量。
他胸腔中那股几乎被磨平的意气,似乎也被这火焰重新点燃。
“好!”林文渊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眼中残留的彷徨与酸楚被决绝取代,“景珩,你说得对。林家儿郎,可以死,但不能窝囊地死,更不能背着污名死!这京都,是龙潭虎穴,我们也要去闯一闯!舅舅……和你一起回去!”
决心已定,接下来的便是紧锣密鼓的准备。
萧景珩首先需要安排云中郡的善后事宜。
郡守李大人经此一役,对他已是心悦诚服,加上镇北将军王奎(幸亏萧景珩退敌来得及,王奎和林砚之虽深受重伤,但幸亏治疗及时)的暗中支持,边军的整顿和防务交接进行得颇为顺利。副将周将军等人更是对萧景珩死心塌地,自发组织了一支两百人的精锐护卫,坚持要护送殿下回京,名为护卫,实为表明边军的态度。
沈知微则开始整理此行所需的一切文书、证据,包括与乌洛兰部盟约的细节、云中郡之战的过程记录、以及……某些可能在未来朝堂斗争中起到关键作用的“小玩意儿”。
她的眼神依旧清冷,但行动间却透着一股与萧景珩并肩而战的默契。
林家那边,则是另一番景象。
听闻可以返京,林老夫人是不可置信的哭泣,随后便是慌乱地收拾行装。那些早已蒙尘的、代表昔日荣耀的诰命服饰被翻找出来,却又在触摸到上面冰冷的刺绣时,生出近乡情怯的惶恐。
林文渊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将无法带走但又舍不得丢弃的书籍、父亲的手稿小心打包,托付给值得信任的人看守。
整个院落都弥漫着一种悲喜交加、前途未卜的复杂气氛。
十日后,一切准备就绪。
出发那日,天色微明。云中郡的百姓闻讯,自发聚集在城门外,黑压压跪倒一片。
他们高呼着“六殿下千岁”、“谢殿下活命之恩”,声音哽咽,真情流露。是这位几乎被朝廷遗忘的废太子,带领守军浴血奋战,保住了他们的家园和性命。
萧景珩骑在马上,看着眼前这些质朴而感恩的面孔,心中百感交集。他抬手,示意众人安静。
“乡亲们请起!”他的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守土安民,是我萧景珩身为皇子、身为大梁臣子的本分!云中郡,永远是我萧景珩的第二故乡!今日一别,望诸位保重,努力耕作,安居乐业!他日若有缘,我必再回来看望大家!”
他没有过多煽情,话语朴实却掷地有声。在百姓们依依不舍的目光和祝福中,车队缓缓启动。
萧景珩、沈知微、林文渊以及两百边军护卫,再加上林家之人,组成了这支略显特殊、却又暗藏锋芒的队伍,踏上了返回京都的漫漫长路。
马车辘辘,驶离了这座用血与火淬炼了他的边城,驶向了那座充满未知、阴谋与机遇的权力中心。
京都,我们回来了。
这一次,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废太子,而是携赫赫战功、边军拥戴、以及一颗复仇与崛起之心的皇子——萧景珩!
车帘放下,隔绝了外面的视线。萧景珩闭上眼,脑海中却已开始飞速盘算。京都的棋局,在他踏出云中郡的那一刻,已然落子。
他知道,前方等待他的,绝不会是鲜花和坦途,而是更加凶险的暗箭与风浪。
但他,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