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叶霖,参见王爷。”
他依礼躬身。
“坐。”
楚奕辰示意他坐在一边。
叶霖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官袍,谨慎地坐了半个椅子。
常年谨小慎微的官场生涯,在他眉宇间刻下了深深的褶皱。
只是,他的面容还能依稀能看出几分与记忆中郁妃相似的轮廓。
他,是楚奕辰如假包换的……亲舅舅。
“在工部一切可还顺遂?”
楚奕辰往杯中倒了一杯茶,推至他面前。
“劳王爷挂心,诸事皆按部就班,臣唯尽心竭力而已。”
叶霖小心接过,毕恭毕敬的模样像是一颗细小的尖刺扎入他指腹的肉里。
不是很尖锐的疼痛,碰到了总是泛着丝丝密密的刺。
厅内陷入短暂的沉寂,隐约带着些不自在。
楚奕辰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罕见的紧绷。
“在这里,倒也不必如此拘谨……舅舅。”
这一声舅舅,让叶霖浑身几不可查地一震。
他猛地抬头看向楚奕辰。
眼中飞快地掠过一系列的情绪。
有,震惊,惶恐。
还有更深处的,一丝复杂情绪。
叶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却只是将头埋得更低,声音带着压抑的艰涩。
“王爷……天家尊卑有别,臣……不敢逾越。
楚奕辰看着他微微颤抖的指尖,眸色沉了沉。
他很少听郁妃提起母家的事。
但偶尔一两次受到家信时,郁妃是开心的。
“……罢了。”
楚奕辰咬了咬唇肉,艰涩地吐出这么一句话。
他不再试图拉扯这根血缘的线,转而问起工部的事务。
关于河道清淤的进度,关于即将开始的皇陵外围维护的预算。
叶霖明显松了口气,回答起来也更加流畅自然。
他仔细禀报着,条理清晰,数据详实,没有任何夸大或隐瞒。
楚奕辰静静听着,偶尔追问一两句细节。
他发现,这位舅舅或许缺乏魄力,但做事极为稳妥细致。
是那种能将事情一丝不苟执行好的官员。
对于目前需要稳定而非冒进的朝局来说,这种品质并非无用。
“母亲她……是个怎样的人?”
待到公事谈完,楚奕辰沉默片刻,忽然道。
叶霖闻言,握着膝盖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这本是不该去提起,不该去掀开的,属于双方的伤口。
但楚奕辰实在是太想知道了。
他想知道,为什么郁妃在别人嘴里的样子和他见到的不一样。
他想知道,他的母亲对他隐瞒了什么。
良久,叶霖才用极低的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悲痛和怀念,哽咽道。
“……阿姐她…在未进宫之前,就是一个很厉害的女子。”
叶霖的声音很低。
他微微抬眼,目光像是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她不愿只学寻常的女工刺绣。”
叶霖的语调随着回忆渐渐放松。
“她自幼聪慧,父亲……也就是您的外祖父,也就破例让她与我们兄弟一同在族学旁听。”
“她读史论策,见解时常让夫子都惊叹。”
“尤其……尤其精于数算统筹,家中田庄铺面的账目,她看一眼便能指出疏漏,管事们没有不服的。”
楚奕辰静静听着,指节无意识地收紧。
记忆里的郁妃虽从未展露过什么才能,他却能隐隐约约透过这遥远的过去,窥见熟悉的影子。
郁妃未病得太严重之前,她永远都是乐观的。
刚进冷宫那会儿,她宽慰过秋菊。
身处困境并不可怕,心里要是也畏惧于高墙,那就再也出不去了。
“她性子也倔强。”
叶霖继续说着,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
“阿姐认定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当年……当年她被选中时,家中其实并不想……”
他停顿一刻,迅速掠过了那些可能涉及先帝和宫廷秘辛的部分。
“但她自己拿了主意。”
“离家那日,她对我们说,叶家不能永远这样沉寂下去。”
“她要去看看,那最高的地方,究竟是怎样的风景。”
“最后……阿姐也成功了。”
说着说着,叶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郁妃,还有她身后的叶家,就像一夜盛放的昙花。
短暂又迅速地崛起,又快速地凋零。
“她……可曾提起过我?”
楚奕辰的声音发涩,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
叶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
“提过。”
“家信虽少,但每次必会问到您。”
“她说……您的眼睛像她,很亮。”
“也说过,您天资聪慧,日后怕是……会很辛苦。”
“所以,她想在有限的时间里,让您过得快乐一些,再快乐一些。”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仿佛下定了决心,轻声道。
“阿姐最后几封家书里,字迹已见虚浮,反复叮嘱的只有一件事……”
“若有可能,望叶家……能看顾您一二。”
“她说……深宫寒凉,望您……能平安长大。”
叶霖说到最后已经愧疚不堪。
要不是新帝带着新的政策上台。
他们这辈子可能都没有再次踏足朝廷的机会。
看顾深宫中的楚奕辰,实在是有心无力。
那层冰冷的君臣界限,在这一刻,被共同的,无法磨灭的伤痛悄然融化了一些。
良久,楚奕辰才缓缓睁开眼。
眸中情绪翻涌,最终归于一片深沉的平静。
他看着眼前这个同样承受着丧亲之痛,在官场中小心翼翼活了半生的舅舅,轻声唤道。
“日后若遇难处……可来寻我。”
叶霖看着他,眼中隐约涌起泪光。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沙哑。
“……臣,谢过王爷。”
等叶霖走后,楚奕辰慢慢地,趴在了那张代表着所谓皇权的案桌上。
慢慢地,手臂被他压的有些发麻。
好讨厌。
好安静。
楚奕辰用力地抱紧自己。
思绪混乱而沉重。
迷迷糊糊间,他感觉到一只有力的手臂轻柔地环过他的肩膀。
另一只手则动作极轻地,解开了他那顶碍事的玉冠。
微凉的手指穿梭在发间,带来一丝松缓。
“……回来了?”
“嗯,今日晚了些。”
文落川将趴在桌上的人扶正抱起来。
“你呢,怎么样了?”
“还好。”
楚奕辰顺势蹬掉碍事的靴子,整个人挂在了他的身上。
“王爷可不像还好的样子。”
楚奕辰偏过头,看向文落川的侧脸。
“我好怕。”
“怕他们……不喜欢我。”
文落川将他放在软榻上,指腹描摹着眼前人的轮廓。
“王爷年少有为,弱冠之龄已权倾朝野,安定江山。”
“天资卓越,文韬武略,世间几人能及?”
他的指尖滑过楚奕辰挺直的鼻梁,落在彼时是淡色的唇瓣旁。
“长得又玉树临风,丰神俊朗。”
他继续说着,翠绿的眸子里漾开温柔而真挚的笑意。
“光是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
文落川又凑近了些,鼻尖相抵,温热的气息交融。
“这样好的人,谁会不喜欢?”
贫嘴。
楚奕辰偏开头,耳尖染上了丝丝粉色。
被他这么一打乱思绪,心情倒是好了很多。
“好了,别太担心。”
文落川见目的达到,见好就收,不再逗他。
他伸出手,一下一下安抚般抚着背脊。
又蹭了蹭楚奕辰柔顺的发丝。
“人心非铁石。”
“总得给叶家一点时间,也给你自己一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