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非常顺利,出乎张天心意料的顺利。他们是几乎毫发未损地从这次会议中脱身了。
而一天过后,张天心又在公司迎面碰上了垂头丧气的经理。他正经历着月底汇报的第6次修改,因为顶头上司性格严厉、作风严苛,说话更是不留情面。
很好,每个参会人员都在会后获得了自己的报应。他们当然也全身而退,唯一要付出的小小代价就是连续再加一个星期的班,让他们的老板获得满意的季报为止。
接下来,是相当平静的一个月。
张天心在一场游乐园团建中被炸飞了出去,不过只受了点轻伤。而大手一挥出资这次团建的宫修明,四肢几乎被整齐地切断碾碎并烧毁了。还好紧要关头玉维真现身捞人,才得以避免他们再度重开的命运。
接下来,是谨小慎微的三个月。
张天心的睡眠出了点小问题。生活越风平浪静,他越觉得后面攒了个大的在等着他们。到出事前的最后两个星期,他几乎要去宫修明卧室打地铺——纯粹是出于对自己心理健康的关怀,他不想再看见一个活生生的人彘生产过程了。
然而这次被炸毁的是整整半座不夜城。
他们被废墟埋了三天,三天后两个人徒手从几十米深的地底把自己刨出来,忙不迭赶回核心c区维修。等持续了一整夜的修复结束之后,再度站到公司高层,发现整座城市已经恢复如初,到处高楼耸立、霓虹灯闪。
接下来,是按部就班的大半年。
这一次的刺杀却没有之前那么大阵仗。刺杀发生在深夜,在毒气灌满宫修明的房间之前,张天心已经把专营生物毒气的几所地下工厂一口气全拆干净了,剩下的库存全被他搂到了自己的腰包中。
顺带一提,躺在宫修明的房间、宫修明的床上,无声无息地被毒气融毁的那个“宫修明”,只是一具装载了一枚智能管家芯片的备份。此前它被紧急训练过两个月,用来以假乱真——事实证明,确实没有什么人能识破它的破绽。
接下来,是无所事事的两年。
生活太平静了,平静到张天心的医学与生物科技知识不断丰富和跃进,他的薪资也整体上调过五次,足以在某场小型慈善拍卖上一掷千金。
他搬离了玉维真的住所,回到城外,重新——或者说继续经营“自己”的势力。代号Z重出江湖,这一次,他总有数不尽的资源和足够强大的后台,也有了一批敢于抛头露面的追随者。
每天早上醒来时,他都会默默念一句自己的名字。
一切都在按照属于男主的剧情线正常行进着。什么时候是他会被投放的那个节点?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过得太久了,久到张天心偶尔怀疑自己是否还以任务者的身份存在,但他一直记得自己的名字。
也一直在频繁想起玉维真。
老实说,他已经记不得上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男主出事吗?或者某次晚宴上遥遥一瞬的幻影?
不过,在这段漫长的时日中,张天心最大的改变,是他终于克服了使用仓储的负罪感。他开始熟练于切割肢体,把它们分门别类丢进培养池,用在自己身上、宫修明身上,一些有需要、愿意付出足够大的代价的人身上。
他开始学习如何培育“义体”之外的东西。在这个克隆再生技术如此发达的环境中,他和男主理所应当需要一些以假乱真,相当聪明但又不至于反抗的替代品。
当他从培养池中取得第一个能够独立生存在生命舱中的大脑时,张天心犹豫了很久,没有叫她“马蒂尔”。
他说:“管家,日后就拜托了。”
有时候,他也会想。
这一切是值得的……或许?当他从耗材变成主动使用耗材的人,并没有感受到什么倾倒的、碾压的快感。他终究是为了某个更“伟大”的目的,某项自己甚至完全没能看清首尾的计划而背上了这道枷锁。他的道德滑坡了吗?但是这又明明只是一串又一串的数据啊。
所以他不怎么称呼它们原本的名字了。尽管有些人可称是老朋友,有些人的身份、年龄、外表再怎么变化,总有一些可以辨认的锚点存在。头发和眼睛的颜色或许是这些世界里的底层设置,又或者是他们在失去回到自己源世界的机会最后能保留的一点东西……一点无用的、冗余的,没有被消杀干净的东西。
张天心记得自己的名字,但他们也知道自己的名字。
这一次,会有一个好结局吗?
当他从自己单身公寓的床上醒来,第一反应是,周围太安静了。
安静过头,就不会是正常环境。
张天心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他现在要假装自己没有完全清醒,控制自己的动作,也控制自己的思维。
这是与玉维真分别的第1763天。他其实比较想用倒数计日,然而玉维真并没有告知他某个清晰的节点。或许现在就是那个点,而这一切终将怎样发生?
他睁着眼睛,对着天花板发呆。
直到智能管家轻柔的声音响起。
“早安,您今天起床的时间比以往长了1分46秒,是否有身体不适?需要我为您直接发邮件给宫先生请假吗?”
“……”
或许什么也不会发生?
这么安静,应该只是深睡眠模式。每天醒过来的时候都这样安静,他昨晚喝了酒又吹了风,才会有这种寒凉感?
“帮我发个邮件,问他可不可以请病假。”
张天心说。
“好的收到。您是否需要医疗仪?”
“……”
张天心缓慢地眨了眨眼。
好体贴啊,我的好智能。
“算了我自己给他发邮件吧,你把治疗仪拿过来。”
他坐起身,从枕头下方摸出备用通讯器。
这东西还在,问题就没有很紧急。
他迅速传了封电邮出去——不是给宫修明,是给仓储。
目前他的权限已经可以调动工厂的一切警备力量。他并不是要他们去守卫或者说撤离什么的,他要下令摧毁两个培养基池和一间物料库。
五分钟。
他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这个堪称古董的电子屏幕上的“送达”标签。等回传抵达,还有三分七秒。
他点开通讯录。
孤零零的两行。
男主。
玉维真。
他听到了设备运作的声音。智能管家应该是在外面调试医疗仪,它那里存储了他的每日基本数据。
他的食指悬在投影键盘上,久久没有按下去。
到点了吗?
或许吧。
最终他给宫修明发去一封邮件,提及自己身体不适,也厌倦了目前的工作状态,需要短暂地休息一段时间,并友好提议他也去看看脑子。长时间大量工作的负荷与器官更换很有可能产生排异反应,它们不会一点一点拖垮身体,而是累积在一起,量变引起质变,他最后不会被什么基因病症或者器官衰竭拖垮……避无可避、无法挽回的死亡,是从头开始的。
这封邮件发出去,说不定会被公司安全系统拦截,因为它看上去并不像什么“友好建议”,而是不折不扣的死亡预言。
不管了,万一呢?
卧室门滑开了。
医疗仪丝滑地传到他面前,没有准确指令,医疗管家并不会立刻使用它。
“马蒂尔。”张天心听到自己说,“你来吧,我有点头疼。”
“好的,没问题。”
熟悉的、轻柔的女生应答道。
“医疗模式调至镇静止痛,功率开至3,初步贴敷5秒,有不适请立刻提出并终止。”
不知何时从床头伸出的一双合金机械臂开始调整医疗仪的摆放位置,轻轻在张天心的太阳穴两侧贴了一下。
“没问题。”他说。
浑然不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医疗仪再次靠近了。
他仓促地看了一眼对面墙上的投影——那里有一个外形复古的时钟。
投影。
哈哈在这种科技水平下他竟然执着于观察时间的指针。
分针和秒针重合的那一秒,张天心闭上眼睛。
白光大盛,原本双脚还搭在台面上打瞌睡的运维员工猛然惊醒,惊恐地转过身去。原本应该呼吸般起伏的叶脉和枝条此刻都凝固在那里,幽蓝色的电子流不见踪影,一阵又一阵脉冲般的白光从树叶、从顶端枝条向下蔓延、冲击。
坏了。
坏了坏了坏了!
他不假思索的抠开操作台上那个防误触的透明盖,一拳砸在红色的按钮上。霎时间警报开始刺耳而绵长地号叫——他在这个职位上干得太久,工作也太安逸,完全想不起来为什么这种爆鸣竟然会有一丝丝的耳熟。
他可从没有见着过这种级别的安全事故,因此脑子里完全没有自己处理完了再叫老板的想法——这怎么处理?世界树看起来已经是彻底死机了,重启能解决问题吗?《工作手册》里完全没有写这种层次的白光是什么情况、又怎么解决,天地良心,他刚刚打瞌睡打得好好的,可一根手指头都没有碰过它!
老板加载得也很快,几乎是一瞬间,他的投影就出现在了世界树面前。他还没开口问自己唯一的正式员工发生了什么,先被白光闪得捂住了眼睛。
好的,他知道发生什么了。
年轻的主神一边把环境亮度拉到最低,一边安抚道:“没事……没事……没关系,重启吧,重启就好了,它的杀毒自检程序起作用了。”
……自检?
运维员工的眼神迷茫了一瞬,很快又清明起来。
好像……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来着。
病毒什么的。
那就重启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红色按钮复位了,透明的盖子已然合上。他摸索着去按重启,而老板在他背后,眯起眼睛观察着那棵树。
他听起来挺愉快,并没有因为他为这点小事打扰他而不满。
“好好干。”主神说道,“应该快出成果了——到时候给你发奖金。”
他抬手看了看表。
——那是一块空白的表,没有指针,没有数字,没有作用。一块装饰品,只是圆盘的形状,看上去更像一个简易的培养皿。
这是最后一颗种子了,主神心道,好好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