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进城的东西都要过起码三道安检。”尼尔森忍不住提高了一点声调,“怎么可能!”
“我也没说从城外发。”Z淡定道,“从不夜城内部随便找个他的门生地址发过去就行。我不需要把关键东西亲自送到他手上,在他仓库?完全没问题。”
“那为什么不去找他别的学生?既然你都要回城内。”
“不是我要回城内。”
“那怎么……”
他瞪大了眼睛。
他这时候反应倒快起来了,一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我?不行,不可能……我不同……我做不到!”
他当然不敢说出不同意这三个字,不过Z先生难道会给他选择吗?他只是淡淡地侧过头,向马蒂尔的方向看了一眼。
“你总归该有几个相处的不错的同门?不然配置这么齐全的设备和这些二手义体又是从哪里来的?”Z先生的语调中带上一点笑意。而尼尔森浑身的血液此时已经凉透了,他以为他——Z已经知道的够多了,却没有想到他对他居然了解到如此地步。
“我不能……”
“放轻松。”
张天心说。
996感觉他大概是演美了,话里话外都透出一股对自己威势的陶醉。
“我可不是要求你给他寄什么危险物品,毕竟我也不是什么滥杀无辜的人。”
他往后一靠,倚在沙发背上,打了个响指。
996适时降落下来。
“给他送个新科技产物而已,他一定会感兴趣的。”
——“您好!”
996的机身再次闪烁起五颜六色的光晕。
“新一代人工智能天之心为您服务!我们的宗旨是,将生物科技贯彻至不夜城的每一个角落!”
虽然尼尔森今晚收到的惊吓已经够多了,但是张天心认为这一吓是不得不吓。他几乎是1秒就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差点直接翻过椅背,倒栽在地板上。
“新科技。”张天心尴尬的清了清嗓子,“这和不夜城的地下研究有关,你的导师应该清楚其中的一些内幕,他从我这里偷走的就有它。”他冲着悬浮在空中的人工智能点点头,“装载的部分资料,不过那是个半成品。”
而面前这个,是所谓的新一代人工智能。它远比不夜城之前推行的各种智能更加可怕,更了解人类、算力更强大、也更“拟真”。
尼尔森呆呆地看着“天之心”。
他无法控制自己脑海中可怕的那个想法。
不夜城的地下研究,他也听说过。
他知道,不断精进的义体生物技术,本质上还是人类为了健康和永生付出的努力。
这个智能,太像人了。
如果……
“……多高精度的拟真?”
他颤抖着声音问道。
“你能想象的最高精度。”
几乎是一种明示。
张天心要的就是这样一种效果——就让尼尔森觉得996是一个活人的终端上载吧,这样它本身的危险性没那么大,他可怜的负罪感就不会那么重;同时,也会让他更加厌恶那些先锋派,那些为了达到自己目的,不惜牺牲他人意志和生命的所谓“先锋”。
反正以上所有,都是张天心即兴发挥编出来的。
他又没有给出什么具体明确的说法,一切都是尼尔森自己的脑补,至于往哪个方向脑补,他是有稍微进行一下引导,不过也不能怪他——人类的幻想从来不能脱离现实的存在而产生,要怪只能怪背地里真的在进行这种罪恶研究的人了。
他深知经受这么多冲击与惊吓,尼尔森需要缓过来和思考的时间,可惜不巧张天心现在最欠缺的就是时间,于是他再度冷酷道:“希望能听到你的好消息……我会让它留在这里,以便我能最快从它的通讯频道得到肯定的答复。”
接着,代号Z就这样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滴水地从尼尔森的书房离开了。
尼尔森捧着“天之心”呆呆地站在书房门口。
“父亲?”
马蒂尔没能听到他们最后的一番对话,此刻看他站在原地发愣已有一分钟多,不禁担心地拽了拽他。
“没事。”尼尔森低头,勉强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对她道,“时间不早了,你也去休息吧。爸爸现在要好好想一想……”
马蒂尔还在看着他手中的东西。
那个“智能”。
尼尔森却觉得它活像一个人的脑子。
是它光滑的机身和近人的温度带来的错觉吗?人的脑子明明是充满沟壑的,被他这么捧在手里一不小心就很有可能会直接摔烂。
他应该对人体器官产生什么恐惧吗?事实上他从第一次接触泡在福尔马林中的大体老师时就接受良好,这几年来他切过的人不说大几百也肯定有三位数了。尼尔森觉得自己还算一个蛮不错的医生,只是欠缺实操的经验——不过在不夜城外,他仅有的经验也将就用,因为他的这些顾客,所谓的“病人”们,也只是将就着活。
可是他现在捧着这个“智能”,一会儿觉得它像个烫手山芋,一会儿又浑身发冷。代号Z最后的话明显是切断了他所有拒绝的退路,他必须要带着这个东西回到不夜城,然后再通过什么方法把它送到柯林·斯隆那里……之后就好了吗?之后又会发生什么呢?它刚刚一直在他们在客厅中吗?为什么他和马蒂尔从头到尾没有发现?整个屋子里的监控和保全设备是不灵了吗?还是被损坏了?或者说……
这个东西的“智能”,到什么地步了?
在刚刚那阵光效之后,他手中的这个机器外壳上一直保持着一个符号笑脸。尼尔森却只能感受到恐惧——这样的笑脸,和那些几乎将全身换成义体的人的笑脸,并无不同。
代码编制的、弧度不变的、没有感情的笑容。
他只觉得恶心。
“爸爸,可以给我看一下吗?”
“不行。”他声音飘忽,语气却斩钉截铁,拒绝道,“马蒂尔,你该去睡觉了。”
他捧着它转身离开了。
他觉得自己不能在这里再待下去,起码不能在孩子面前体现出要崩溃的样子……他总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把这玩意儿狠狠摔在地上,然后用什么手边能拿到的东西,任何东西把它砸烂。他并不会恐惧将自己的四肢和躯干全部换成义体的人,因为他知道那里面还有一个维系着生物活性的大脑;但是现在如果告诉他,正如你所想,正是你猜测的那样,你手上这个完全依靠芯片、电路和程序运作的东西,是偷窃、囚禁了某一个人的脑子,只会绝望地吐出来。
机械飞升……是个谎言。上载新生……是个骗局。
尼尔森这辈子都忘不掉,那些人临死之前发出的尖叫——实际上能发出尖叫的人也不多,太多人连声带也被替换了,只好在无尽的黑暗、愈演愈烈的疼痛中沉沦下去,饱受折磨而沉默无声地走向死亡。
他突然有些想问,你又是怎么死的?
手中的这个“智能”,会回答他吗?
与此同时,张天心正在观看996全都同步来的实时影像。尼尔森的面部表情和身体数据无一不在显示,他刚刚遭受了巨大的精神压力和心理折磨。
看着他神情恍惚的样子,张天心突然有些于心不忍。
“唉。”他单手插兜,孤身走进黑暗中,“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啊……”
“亲爱的宿主,距离我们第一次进入小世界,才过去了……”
“好了当我没说。”张天心迅速打断它,“要来打个赌吗?赌他什么时候答应我的要求?”
“不超过二十分钟。”
“不超过二十分钟。”
几乎是同一时间,聊天框里弹出了这两行一模一样的字。
“真是心有灵犀啊,我亲爱的系统。”
996是不是一个活人的脑子它自己很清楚,真正的脑花另有其人。
“所以我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告诉过你你一定不想知道的。”
他俩已经再次就这个问题车轱辘话了一个晚上。宫修明总是时不时捡起之前问过的事情再次提问,且希望玉维真某一天突然心软松口或者达成出其不意的效果漏出点信息来。然而到目前为止他的计策没有一次成功过。
“那你可以告诉我你从一堆倒霉蛋中挑中我成为那个幸运的脑花的故事吗?”
“你比较聪明,顺手捡了。”
“聪明之外,就没有别的特点了吗?比如长相英不英俊、身高有没有1米85?头发是什么颜色,眼睛又是什么颜色?我是哪个大家族的子弟吗?有没有什么富可敌国的亲人?还是那种贫民窟里天赋异禀的穷小子?”
宫修明喋喋不休了一会儿,突然发现房间内有些安静过头,这才意识到玉维真又把他的发声设备掐了,敢情他刚才一直在对着自己的营养液发送电信号。
它开始用触手敲打容器内壁。
搞什么啊……平生最痛恨冷暴力了,虽然宫修明也不清楚自己的一生到底有多长,但他无法接受玉维真一遇到这种问题就单方面切断他们的交流。反正在他有意识的“一生”中,宫修明的世界只有他——他当然知道他们俩的关系是不正常的。这叫什么来着?斯德哥尔摩情结?他只能被迫依附他、在他手底求生,然后这种不平等的关系就会逐渐扭曲成依赖……迟早有一天,迟早有一天……
“给你开放了上网权限,自己玩儿去吧,我要休息了。”
宫修明愤愤不平地给他调暗了灯光,开启白噪音模式,给浴池放水、调整温度。
玉维真没有义体,不喜欢超声清洗,而且只用木质香的洗护用品。
宫修明偶尔又会觉得他太依赖自己这个全屋智能了,没有自己他可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