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书房里待了三四个小时,大体了解过能找到的信息,差不多也明白了自己的定位。
他作为一个黑市医生,同时也是给部分人士提供非法交易场所的掮客。贫民窟地处于繁华的“不夜城”之外,而他拥有这里的一大片土地,建造了属于自己的地下堡垒。工作间和公寓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其他地方已经随着他的信息获取而解锁地图。换句话说,张天心居然在这个世界是个不小的地主……资本家?或者说,白手套。
“我人生中第一次拥有这种特权。”
话是这么说的,但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兴奋。相反,张天心强撑到现在,接收了这么多信息,只想躺下好好休息一晚。
权责对等将成为他最大的生存挑战,怎么做手术?怎么在所谓的顾客之间斡旋?他们之间的关系、和他之间的往来、背后所代表的利益集团或者高层,在不夜城里又有什么样的秘密?
别人尚可不谈,男主——宫修明本人,张天心就没找到什么有用的资料。
他只有频繁的义体更换记录,从头到脚许多的小关节和零件都更换过,以及“高端维修”——语焉不详。它和义体手术特意区别开来,必然有什么隐秘之处。
真是越想越头疼。
996继续去帮他整理资料和打理工作间了。它在这个小世界还配备了多功能机械足,说实话,比它原身配置更好用。张天心能有奴役它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让它去楼上好好整理一下工作间,以及寄希望于系统通过观看相关专业资料尽早速成义体手术……有一个辅助机器人干活很正常吧!这样也会减轻他当场掉链子的风险。
而且他现在需要一点私人空间。
他确实有一些隐秘的渴望,支开996之后玉维真还会出现吗?留下简短的两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想要个通俗易懂、详细的解释。
不是这个世界给他带来的异样感强烈,而且平台这次的行径让他困惑。信息缺失在陌生环境中可能是致命的,而且玉维真从来没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不接受义体手术、不要死,让他不由自主地警惕起周遭的一切。此刻任务和男主本身的优先级都被置后,张天心的思维发散开来,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暗地里窥视自己。
在这样的世界背景下,大财阀掌控百分之八十的资源,劳动者为他们工作,拿着微薄的报酬去置换、升级义体,哪里挣钱哪里花,于是又被压榨一遍,纯属于两头吃。
按照常规套路发展,他们中应当有相当一部分人承担不起义体的磨损而需要贷款进行义体手术,规定期限内无法按时结款的话会受到手段残忍的追缴。在张天心的文件里,他确实也偶尔为这部分走投无路的人做手术——他必然会为此得罪财阀,同时有自己经营的关系作为保护伞。
如此看来,他是一个在刀尖上行走的商人,尚有一息良心?
那他为什么不曾给自己做过义体手术?
明明他的技术得到了权贵阶级的认可……设备也勉强算得上精良,环境欠佳是不得已。有智能作为辅助,张天心明明可以给自己做义体手术来提高危险境况下的生存几率。
他的颈椎和腰椎都很适合更换,有需要的话更是可以添置一些外置骨骼来提高攻击力,他却坚定不移地坚守原生躯体,更加说明了一点。
义体或者义体手术有问题。
手术过程有植入,还是内置在义体之中?
张天心倾向于后者。
总会有疑心病和自制力同样可怕的疯子能清醒着接受一场小手术,操作过程中动不了手脚的话,从根源植入就可以解决。
这或许就是相当一部分有权有势者既贪恋义体带来的安全和力量,又被迫选择他这种三无诊所置换的原因。
那么……宫修明。
他是处在所谓接近于机械飞升、才开始质疑自己存在性的状态吗?
还是说……
“你去见他了?”
“对。”
玉维真脱掉外套,走过去将所有的外景窗关闭。他是一个讨厌光污染的人,这座城市的夜晚太喧嚣了,颜色也有声音,很多时候他觉得那些灯光在声嘶力竭地怒吼。
其实对不夜城的许多人来说,夜晚往往才是一天的开始。
而玉维真住在这座城市的高处——高度也是某种社会地位的外显,他们拥有最好的风景、新鲜的空气,最方便快捷的交通方式:高端飞行器会将某某人的居处直接设置为站点,也只在他们的私人航线上疾驰。
他们可以心无旁骛地迎接清晨的阳光,不用担心如何维持一天的生计。如果说工作不需要应付无穷无尽的报表和开会议程,也不需要双手沾满污渍或者鲜血,吃几顿饭能谈出合作意向,冒出某个点子可以让团队加急赶出十几版商业计划,应该没有人会痛恨工作——这就是为什么这群人会热爱自己的工作。
他们就是这样活得轻盈,踩在无数废弃的资源和人的骨头垒就的高塔之上。宿醉没有影响精力充沛的晨起,秘书上报今天的行程,走到哪里都有铺开的地毯指向目的地,晨昏交接后又是新一轮的狂欢……
玉维真不喜欢狂欢。
他生活得不规律,却又喜欢规律的生活。他在横厅里转来转去,给自己倒了一杯鲜榨青瓜汁,洗好新鲜水果,赤着脚踩在地毯上,把一些散乱的文件和武器归拢,然后坐到自己云朵一样的躺椅中。
宫修明有点不习惯他不使唤自己。
他试图强调一下自己的存在感,于是一只不知道从哪面墙上突然浮出的机械臂缓缓伸长,上面耷拉着一条盖毯。
“谢谢。”
宫修明舒坦了。
准确来说,是他的神经元产生了一些代表愉快和轻松的电信号。
玉维真没有介入不夜城的全屋智能定制局域网……他有自己的智能管家。
准确来说,他养着一个还算活跃的脑子。
脑子还保留着一点作为健全人的本性,认为谈话应该在面对面的时刻进行,于是费了很大劲解开玉维真给他设设的安全密码锁,将自己的容器缓缓推出,来到房屋的横厅中央。
“我想我们需要谈谈。”
他清了清嗓子,而实际展现出来的是全息电子屏上的换行……玉维真把他的发声功能掐掉了,导致他现在只能试图通过这种呆板的方式和他沟通。
可恶啊,他明明给自己捏了一把非常有磁性的拟真男性嗓音,希望能博得老板的一点好感,不过老板真是严防死守、滴水不漏。
“我说过了,我不会改变主意的。”
宫修明想要一具智械躯体。
玉维真强调过,在他的所有记忆彻底恢复之前,他绝对不可能让他成为一个四肢健全的活物然后出去惹麻烦。
尽管宫修明再三保证、拿自己的前额叶担保、拿自己可能已经死绝了的十八辈子祖宗发誓,玉维真郎心似铁。
宫修明不太明白他到底在防范什么,如果说防范的是自己,他也不应该把他丢在自己的住处,还给他这间房子的大部分权限;如果防范的是外界会威胁到他的危险,那为什么又拒绝给他锻造一副躯壳?明明智械要比单薄柔弱可怜无助的脑花抗打击得多。
他是一个活跃的、偶尔有些过度活泼的脑子,他当然感谢玉维真维系着他的生命,但他也很难不多想。他已经缺失了很多记忆,只觉得面前人无比熟悉,信任感和不安全感互相冲击、彼此矛盾的缠绕在一起。
他迫切地需要更多的活动空间去探求自身的过去……自身的秘密。当他“睁开眼”、恢复生机之时,他已经身处在玉维真的保护之下了。
但是这种保护有一点不好,他太缺乏隐私了。
——说实在的,玉维真也不是很想看见他的隐私。
还有什么会比“心理活动”全部展现在公屏上更社死的吗?
“我也告诉过你了。”玉维真说,“你不会想知道真相的……即使你知道了,也没办法改变什么。”
“这是在从侧面佐证我是个废物吗?”脑花警惕道,“我怀疑你在pua我。”
玉维真耸了耸肩。
类似的对话已经重复过无数次。两个人都相当固执,不管宫修明采取什么方法和理由恳求,玉维真总用差不多的话拒绝他。
冲突最严重的一次,宫修明觉得自己已经接近成功了。玉维真回答他的语气和神情都相当冷漠——别问一个脑花是如何得知的,他可有这间房子的权限,一切外界活动都能被转化成电信号。
“你确定吗?”他说,“你确定你可以承受这一切?”
纵然是一个脑子,也会突然觉得自己的营养液降温的那种语音语调。
他突然就犹疑了。
“我……确定?不确定呢?”
然后他捕捉了一声轻笑。
电信号只能大概地阐述出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笑容,而不能充分展示笑容背后的含义。他可以根据音调和分贝,以及说话习惯来计算,这是一个有些嘲讽,却蕴含着更多无法窥见的意味的笑。
“你会恨我的。”
玉维真笃定道。
但是如果要问宫修明对于那一次的退缩是否后悔——他并不后悔。
哪怕明明已经在触摸到答案的边缘。
他只是一个脑花,处理高级情感不在他的权限范围内。他那时尚且不知道,恨的意味与恨的前提是一体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