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丝跪在地上,哭得浑身颤抖,声音哽咽,充满了绝望和压抑已久的痛苦。
“大人……奴家、奴家本是江南书香门第的儿郎……”他断断续续地开始诉说,“家父曾是地方学官,虽不富贵,却也知书达理,家风清白。奴家自幼习文弄墨,只盼将来能嫁个知冷知热的良人,相妻教女,安稳度日……”
他的声音带着对往昔平静生活的怀念和深深的眷恋。
然而,命运在他十四岁那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
那年,江南水患,柳家虽未受直接冲击,却因柳父为人刚直,不肯与当地贪官同流合污,反被诬陷贪墨赈灾款项,锒铛入狱,家道中落。为了救父和维持生计,柳母不得已,将容貌出众的幼子柳如丝,卖给了路过江南、为边关将领“采买”美人的官牙。
柳如丝被带离了熟悉的江南水乡,一路北上,受尽颠簸之苦。他本以为只是去做个寻常仆役,却不知等待他的,是更加黑暗的命运。
他被送进了京城一处隐秘的宅院,那里专门“训练”各种类型的男子,用以贿赂、拉拢朝中权贵和边关大将。在那里,他失去了名字,只剩下一个编号。他被迫学习各种取悦女子的技艺——琴棋书画只是点缀,更重要的是如何察言观色、如何婉转承欢、如何用柔弱的外表激起女子的保护欲和占有欲。
他不肯学,便挨打,饿饭,关黑屋。他稍有反抗,便会遭到更残酷的惩罚。他曾试图逃跑,被抓回来后,被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他哭过,求过,甚至想过自尽,却都被看守严密防范。
日复一日的折磨和洗脑,渐渐磨灭了他的棱角和希望。他学会了顺从,学会了伪装,学会了将真实的自我深深掩埋,只剩下一个精致、空洞、任人摆布的躯壳。
一年后,他被作为“厚礼”,送给了当时刚刚升任铁壁关守将的王莽。
王莽是个粗鄙不堪的武夫,贪财好色,对柳如丝这等江南水乡滋养出的精致美人爱不释手。初时,对他还算“宠爱”,锦衣玉食地养着。但柳如丝内心深处的清高和抗拒,依旧让王莽感到不快。加之王莽性情暴戾,稍有不顺心,便对柳如丝非打即骂,将他视为可以随意处置的玩物。
在铁壁关这苦寒之地,柳如丝如同被困在金丝笼中的雀鸟,外表光鲜,内里早已枯萎。他目睹着王莽及其党羽如何克扣军饷、盘剥百姓、欺上瞒下,将一座雄关要塞弄得乌烟瘴气、民不聊生。他内心充满了痛苦和无力感,却不敢有丝毫表露,只能日复一日地强颜欢笑,扮演着“宠妾”的角色。
直到这次,朝廷派来钦差巡查。王莽慌了神,故技重施,想用金银和美色贿赂。而柳如丝,再次成了她用来达成目的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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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家被送来这铁壁关,已有三年……”柳如丝抬起泪眼,看着似锦,眼中充满了悲戚,“王将军她……她只顾自己享乐,克扣军饷,倒卖军粮,与戎族私下交易……关城防务形同虚设!将士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如何能御敌?城外百姓更是苦不堪言,易子而食……惨不忍睹!”
他说到这里,情绪激动,声音颤抖:“大人!您今日在宴席上的话,奴家都听到了!您和那些……那些只知道捞钱的官不一样!您是真的想查清事实!奴家……奴家虽然卑贱,但也知道家国大义!奴家不忍心看着这铁壁关数万军民,葬送在王莽这等蠹虫手中!求大人……救救她们吧!”
然而,在诉说这些的时候,柳如丝的眼神深处,依旧保留着一丝极其隐晦的警惕和试探。他并没有将所知的所有细节和盘托出,而是有所保留。
他在赌!赌这位年轻的“巡查御史”是否真的如她表现的那般正直!
如果似锦听完后,表现出的是贪婪、是急于拿到“证据”去要挟王莽、或者是虚与委蛇……那么,他就会立刻改口,声称自己刚才所言都是被逼无奈、是为了试探御史大人而编造的谎言!将一切推卸干净,保全自己!
这是他在这吃人的环境中,学会的唯一自保之道。
似锦静静地听着他的哭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同情,也无愤怒,仿佛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直到柳如丝说完,伏地痛哭,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
“你说王莽克扣军饷,倒卖军粮,与戎族交易。可有证据?”
柳如丝心中一紧,抬头看向似锦,见她眼神清明,并无贪婪之色,才稍稍安心,但依旧谨慎地回答:“证据……一部分在王将军的书房暗格里,有她与戎族来往的信件和账本……还有……负责与她接头的戎族商人,每隔半月会来关外的‘黑风集’交易……下次交易,就在五日后……”
“黑风集?”似锦眸光微闪,“具体地点,时间,接头方式?”
柳如丝咬了咬唇:“时间……是五日后子时。地点在黑风集最里面的一家废弃马厩。接头人……是一个脸上有刀疤、叫‘秃鹫’的戎族男人。他们交易时,会以三声鹧鸪叫为号。”
他说出了部分关键信息,但依旧隐藏了更核心的、关于王莽在朝中后台的一些蛛丝马迹。他在观察似锦的反应。
似锦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细节,而是话锋一转:“你将这些告诉我,不怕王莽知道后,杀了你?”
柳如丝身体一颤,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但随即化为决绝:“怕……但与其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眼睁睁看着关城陷落、百姓涂炭……奴家宁愿拼死一搏!若大人真是清官,能铲除奸佞,奴家死而无憾!若大人……也与他们是一路货色……”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似锦看着他眼中那份孤注一掷的决绝,沉默了片刻。
“起来吧。”她淡淡道。
柳如丝愣了一下,依言站起身,依旧怯生生地看着她。
“你的话,本官记下了。”似锦转身,走回书案后坐下,重新拿起笔,“此事关系重大,需从长计议。在你提供的情核实之前,不要轻举妄动,也不要对任何人提起今夜之事。”
她的语气平静而沉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至于你……”她抬眸看了柳如丝一眼,“先回去,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保护好自己。”
柳如丝看着似锦那双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忽然松弛了一些。他有一种直觉,这位御史大人,或许……真的不一样。
“是……奴家明白了。”他低声应道,擦了擦眼泪,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衫,对着似锦深深一拜,“奴家……告退。”
他转身,脚步虚浮地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屋内,只剩下似锦一人,烛火摇曳。
【阿锦,你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吗?】阿若问道。
“真。”似锦目光落在铁壁关的城防图上,眼神锐利,“但有所保留。”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等。”似锦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等谢云樊的消息。还有……等五日后,黑风集的那场‘交易’。”
她需要确凿的证据,也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
而那个阴魂不散的九千岁,此刻恐怕,也已经嗅到了血腥味。
这铁壁关的夜,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