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月光像被揉碎的银箔,簌簌落在紫檀木书案上,映得那方刚磨好的徽墨泛着温润的光。沈微婉执起狼毫,笔尖悬在素笺上方迟迟未落,耳尖却微微动了动——西跨院那棵老槐树后,第三片叶子落地的声响里,藏着半分刻意的滞涩。
“这墨倒是好,”她忽然搁下笔,指尖轻点砚台边缘,“就是磨墨的人,心思没在墨上。”
廊下侍立的青黛身子一僵,手里的茶盏晃了晃,温热的茶水溅在素色裙裾上,洇出一小片深色。她慌忙屈膝:“小姐恕罪,是奴婢走神了。”
沈微婉转过圈椅,月光恰好落在她眼底,漾开一汪清浅的笑意:“是在想方才前院传来的消息?说三姑娘把老太太赏赐的玉如意摔了,正跪在祠堂请罪呢?”
青黛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惊惶:“小姐怎么知道?方才小厨房的婆子说漏嘴,奴婢只……”
“只偷偷听了一耳朵,还以为瞒得严实?”沈微婉拿起案上的蜜饯,往嘴里丢了一颗,酸甜的滋味漫开,“你呀,打从下午见着周嬷嬷从老太太院里出来,脸就没舒展过。周嬷嬷那支赤金点翠的簪子,不是前儿三姐姐刚赏她的吗?”
青黛的脸“腾”地红透了,手指绞着帕子:“奴婢是担心……三姑娘这性子,怕是又中了谁的圈套。前儿她才跟二姑娘抢了东府送来的云锦,今儿就摔了老太太的如意,这不是明摆着让人抓把柄吗?”
沈微婉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指尖轻轻敲着扶手。这侯府的后院,就像个织了一半的锦缎,明线暗线交织,看着繁花似锦,底下藏着多少勾心斗角,只有穿针引线的人才知道。三妹妹沈明玥是嫡出二房的姑娘,性子骄纵却不蠢,平日里虽爱争风吃醋,却绝不敢在老太太面前撒野——能让她在祠堂跪着请罪,这事怕是没那么简单。
“去,把昨儿从醉仙楼买来的松子糖取两盒,”沈微婉忽然站起身,理了理月白的褙子,“咱们去老太太院里走走,顺便……看看三妹妹跪得累不累。”
青黛眼睛一亮,忙应声去了。她跟在自家小姐身边这些日子,早摸透了这位穿越而来的主子的性子——看着温温柔柔,实则心里跟揣着面明镜似的,谁要是想算计她,最后准得自己栽个跟头。就像上个月,二房那位表小姐想偷换小姐给老太太做的寿礼,结果反被小姐“无意”间揭穿,落得个被送回乡下的下场,那叫一个干净利落。
穿过抄手游廊时,恰好撞见二姑娘沈清柔带着丫鬟往祠堂去,见了沈微婉,她脚步一顿,脸上堆起温婉的笑:“四妹妹这是往哪儿去?夜深露重,仔细着凉。”
沈微婉拢了拢披帛,笑意盈盈地回礼:“听闻三妹妹犯了错,想着老太太必定烦心,特地带了些她爱吃的松子糖过去,说不定能让老太太宽宽心。二姐姐这是……”
沈清柔垂下眼睫,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我这做姐姐的,总得去劝劝明玥,让她好好认错。只是她那性子,怕是听不进劝呢。”她说着,语气里添了几分无奈,眼角却飞快地瞥了沈微婉一眼,像是在打量什么。
沈微婉心里暗笑。这位二姐姐,向来是“贤良淑德”的典范,可惜演技总差了点火候。方才她袖口闪过的那抹鹅黄,不是下午三妹妹新做的帕子料子吗?
“二姐姐有心了,”沈微婉侧身让开道路,“只是老太太这会儿正在气头上,姐姐去了怕是也难劝。不如等老太太消消气,咱们再一同去看三妹妹?”
沈清柔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愣了一下才点头:“还是四妹妹考虑周全,那我先回房了。”转身时,沈微婉分明瞧见她丫鬟手里的食盒上,印着“福瑞祥”的商号——那是三妹妹最讨厌的铺子,说他家的点心甜得发腻。
“狐狸尾巴露得真快,”沈微婉对着她的背影撇撇嘴,拉着青黛加快了脚步,“走,去看看老太太的好戏。”
老太太的正房里果然气氛凝重。紫檀木八仙桌旁,老太太端坐着,手里的佛珠转得飞快,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底下跪着的沈明玥头发散乱,眼眶通红,嘴里反复念叨着:“孙女不是故意的,那玉如意自己掉下去的……”
“自己掉下去的?”老太太把佛珠往桌上一拍,“难不成那玉如意长了腿,还能从你手里跑到地上摔碎了?我看你是被你娘惯得无法无天了!”
沈微婉刚要进门,就听见里屋传来周嬷嬷的声音:“老太太息怒,三姑娘许是真的失手了。只是这玉如意是宫里娘娘赏的,如今碎了,若是传出去,怕是会连累侯府……”
这话看似劝和,实则句句往火上浇油。沈微婉挑了挑眉,掀帘而入:“老太太万福金安,孙女给您请安来了。”
屋里的人都愣了,老太太见是她,脸色稍缓:“是微婉啊,这么晚了怎么过来了?”
沈微婉屈膝行礼,眼角余光扫过地上的碎玉——那玉如意摔得极碎,几乎成了齑粉,倒像是被人用力砸在地上的。她从青黛手里接过糖盒,笑着递上前:“听闻老太太不高兴,孙女想着您爱吃醉仙楼的松子糖,特意给您送些来。”
老太太叹了口气,接过糖盒却没打开:“还是你懂事。你看看你三妹妹,闯下这么大的祸,还不知错。”
沈明玥见了沈微婉,像是见了救星,哭喊道:“四姐姐,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摔!方才我捧着如意给老太太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手里一松就……”
“哦?被什么绊了?”沈微婉故作惊讶,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周嬷嬷脚边的花盆上,“那花盆不是一直摆在窗台下吗?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见一盆兰花被挪到了离窗台三尺远的地方,花盆边缘还沾着点湿泥。周嬷嬷脸色微变,忙说:“许是方才打扫时不小心碰的。”
“是吗?”沈微婉蹲下身,假装整理裙摆,指尖飞快地在花盆底摸了一下,粘了点湿润的泥土,“可这泥土还是湿的呢,像是刚挪过来没多久。三妹妹方才站在哪个位置?”
沈明玥指着八仙桌旁的空地:“我就站在这儿,正要给老太太请安……”
“那可奇了,”沈微婉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从窗台到这儿,少说也有五步远,什么样的风,能把花盆吹这么远?再说了,这屋里门窗都关着,哪来的风呢?”
周嬷嬷的额头渗出细汗,强笑道:“许是……许是哪个小丫鬟不小心撞的,还没来得及说。”
“是吗?”沈微婉转向老太太,笑意温和却带着锋芒,“孙女倒觉得,这花盆像是有人故意放在那儿的。三妹妹穿着花盆底鞋,被这么个东西绊一下,手里的如意可不就掉了?”
老太太何等精明,立刻明白了过来,眼神锐利地看向周嬷嬷:“周嬷嬷,你方才一直在屋里,可有瞧见谁动了这花盆?”
周嬷嬷“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声音发颤:“老……老奴没瞧见……”
“没瞧见?”沈微婉慢悠悠地补充,“可孙女方才进来时,瞧见二姐姐的丫鬟手里拿着福瑞祥的点心,说是要去祠堂看三妹妹呢。按理说,二姐姐一向知道三妹妹不爱吃那家的点心,怎么会特意买呢?”
这话像是一道惊雷,老太太的目光瞬间冷了下来。沈清柔的生母柳姨娘,正是周嬷嬷的远房侄女,这层关系府里虽没人明说,老太太心里却门儿清。
“周嬷嬷,”老太太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该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事不能做。现在说实话,我还能饶你一次。”
周嬷嬷浑身发抖,偷眼看了看门口——沈清柔不知何时站在那里,脸色惨白。她咬了咬牙,磕了个响头:“是……是二姑娘让老奴做的。她说三姑娘抢了她的云锦,让老奴……让老奴略施惩戒,没想到会摔了如意……”
沈明玥又气又急,指着门口的沈清柔骂道:“好啊!原来是你算计我!我就说你下午怎么好心给我送胭脂,原来是想让周嬷嬷趁机动手!”
沈清柔瘫软在地,泪水涟涟:“不是我……祖母,真的不是我……”
老太太看着眼前的闹剧,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沈清柔说:“你这孽障!平日里装得乖巧懂事,背地里竟干出这种勾当!来人,把二姑娘带回院子,禁足三个月,抄写《女诫》一百遍!周嬷嬷仗势欺人,拉下去杖责二十,发去庄子上!”
众人领命,很快将哭喊的沈清柔和面如死灰的周嬷嬷带了下去。沈明玥也被丫鬟扶起来,怯生生地给老太太赔罪:“祖母,孙女儿错了,不该跟二姐姐计较……”
“你也有错!”老太太瞪了她一眼,“性子太躁,才让人抓住把柄。回去反省反省,往后少惹事!”
沈明玥连连应下,看沈微婉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感激。
老太太这才缓过神,拉着沈微婉的手叹道:“还是微婉细心,若不是你,我今天怕是要错怪好人了。”
沈微婉浅浅一笑:“孙女也是碰巧看出来的。老太太别气坏了身子,尝尝这松子糖?”
老太太捏了块糖放进嘴里,甜香瞬间驱散了些许怒气。她看着眼前从容淡定的孙女,心里暗暗点头。这四丫头自落水醒来后,像是变了个人,不仅聪慧机敏,行事更是滴水不漏,比府里任何一个姑娘都要讨喜。
“好孩子,”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以后这府里的事,你多上心些。有你在,我也能放心些。”
沈微婉屈膝应下,心里却打起了算盘。这次虽帮了三妹妹,却也得罪了二房,往后的日子怕是更不太平了。不过她也不怕,穿到这侯府半年,她早就不是那个初来乍到的现代社畜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谁要是敢惹她,她不介意让对方尝尝什么叫“人间疾苦”。
离开老太太院子时,月色更浓了。青黛跟在沈微婉身后,兴奋地说:“小姐,您刚才太厉害了!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说清楚了,看二姑娘那脸色,怕是要气晕过去了!”
沈微婉轻笑:“这点小事算什么。”她抬头望着天边的圆月,忽然想起现代的闺蜜,若是她们知道自己在古代侯府里斗智斗勇,怕是要笑掉大牙。
“对了,”她忽然停下脚步,“明天去给东府的老夫人送寿礼,你记得把那只玛瑙镯子带上。”
青黛愣了愣:“那镯子不是您准备送给……”
“计划赶不上变化,”沈微婉眨了眨眼,“东府那位老夫人,可比咱们府里这位难对付多了。咱们得提前备着点筹码,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青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自家小姐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侯府的月亮,好像都因为自家小姐的存在,变得更亮了些。
沈微婉走在月光里,脚步轻快。她知道,这只是开始。侯府这潭水,她既然跳进来了,就没打算浑浑噩噩地过。她要护住自己在意的人,要活出个人样来,要让那些算计她的人知道——惹谁都行,千万别惹一个带着现代灵魂的侯府千金。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隐约的丝竹声,那时前院还在为侯爷的寿宴排练。沈微婉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好戏,才刚刚开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