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将紫禁城的琉璃瓦染成一片流动的金红，车子平稳地驶过景山前街，车窗外交替掠过的是古老的皇城根与现代的都市脉搏。
陈阳望着窗外那些熟悉的胡同口，那些藏着无数故事与烟火气的灰色砖墙，忽然说道：“前面路口，停一下。”
周知没有多问，默契地轻点刹车，将白色的宝马五系稳稳融入路边划定的临时停车位。
陈阳推门下车，径直走向胡同口那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烟酒专卖店。
店面不大，招牌上的漆字已有些斑驳，但店内陈列整齐，透着一股老字号特有的底气。
不一会儿，他提着两个古朴的纸袋走了出来，重新坐进车里。
纸袋里是两瓶酒，瓶身造型典雅厚重，标签上是苍劲有力的“剑南春”三个字，正是去年他来周家拜访时，陪周达夫老爷子小酌的那一款。
此酒醇厚凛冽，余韵悠长，恰似君子之交，亦暗合周家历经风雨、底蕴犹存的家族气质。
他不尚浮华，送礼亦讲究投其所好，恰到好处。
周知见状，嘴角微微弯起一丝弧度，心中暖流悄然涌动。他总是这样，在细微处透着用心，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却又从不张扬。
车子继续前行，穿过几条绿树成荫的静谧街道，最终驶入一片门禁森严、环境清幽的区域。
这里的宅院大多低调，青砖高墙，林木掩映，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度。
周家的宅邸便坐落于此，一座经过现代化改造却依旧保留了传统四合院神韵的中式院落。
青砖灰瓦，飞檐翘角，门楣虽不张扬，但门旁悬挂的那块小小的以古朴篆书写就的“周庐”牌匾，透露出不凡的底蕴与绵延的家风。
周家祖上，那位曾在1938年于维也纳领事馆任上，与“东方辛德勒”何凤山博士并肩，顶着纳粹压力为无数犹太难民签发“生命签证”的周钧儒老先生，留下的不仅是这段彪炳史册的义举，更是一种深植于血脉的国际视野、人道主义精神与临危不乱的担当。
周知将车停进自家车位，目光扫过旁边一辆挂着白色特殊牌照的黑色红旗cA7610J轿车，脸色微微一凝，低声道：“江老爷子的车。”
陈阳神色不变，提起那两瓶剑南春，坦然道：“无妨，正好凑个热闹，人多，酒才喝得更有味道。”
两人下车，周知深吸一口气，随即，主动伸手，紧紧握住了陈阳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掌心相贴，仿佛从中汲取着勇气。
陈阳回以坚定而温和的力道，牵着她，迈步走进那扇熟悉的朱漆大门。
院子里的海棠树正值花期，粉白的花朵在夕阳下如云似霞，暗香浮动。
周知的母亲正端着精致的茶盘从偏厅走向主屋，一眼便看到携手而来的女儿和陈阳，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目光落在他们紧紧交握的手上，惊讶化为了复杂难言的思绪，但眼底深处，却有一抹难以掩饰的如释重负般的喜悦。
她早就知晓女儿的心事，对于牺牲女儿幸福去进行政治联姻，她内心始终是排斥和痛苦的，只是在这等家族事务中，她的声音往往微弱，此刻见陈阳如此姿态出现，心中一块大石仿佛落地。
“阿姨。”陈阳微笑着，一如既往地礼貌问候，语气自然亲切。
“哎，陈阳来了。”周母迅速调整好表情，笑容温婉得体，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快进屋，正好要开饭了。”
她侧身引路，目光在陈阳手中的酒瓶上停留一瞬，笑意更深了些，带着真心的赞许：“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老爷子看见这酒肯定高兴，就惦记这一口呢。”
主屋客厅内，灯火通明，一派看似其乐融融的景象。
周家三代，从精神矍铄的周达夫老爷子，到气质儒雅、已居部级高位的周知的父亲周保松，再到一身戎装、坐姿笔挺的弟弟周凯，以及几位旁系的叔伯姑婶，包括一直负责家族部分海外贸易、眼神精明的三叔周保柏，还有在中学任教、气质相对恬淡的二姑周保梅，还有几个好奇张望的小辈，几乎都在座。
而客位上，赫然坐着两位重量级人物：满头银发、面容清癯却目光炯炯如鹰隼的江伯渠，以及他身边那位穿着定制西装、面容还算英俊却隐隐透着一股矜骄与浮躁之气的孙子江立源。
众人正言笑晏晏，话题似乎围绕着近期国际地缘政治的微妙变化与国内某些宏观政策的动向，气氛融洽，谈吐间皆是格局与视野。
然而，当周知牵着陈阳的手，像是回家一般自然踏进客厅时，所有的谈笑声戛然而止。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所有的目光，惊诧、探究、了然、玩味、审视……齐刷刷地聚焦在门口这对姿态亲密的年轻人身上。
周知与陈阳紧握的手，以及她脸上那份毫不掩饰的依赖与坚定情意，无声地宣告着立场，打破了原有的平衡。
江伯渠脸上依旧挂着历经世事的淡然微笑，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精光，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而他身旁的江立源，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来，目光变得锐利而冰冷，紧紧盯着陈阳和周知交握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暴露了他内心的震荡与怒意。
坐在下首的周保柏眼神闪烁，似乎在快速权衡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数，而周保梅则微微蹙眉，流露出些许担忧，但更多的是对侄女选择的关注。
这突如其来的寂静只持续了不到两秒，却似乎被拉得无比漫长。
陈阳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这诡异凝滞的气氛，反客为主，朗声一笑，瞬间打破了沉寂：“哟，这么热闹？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打扰各位长辈雅兴了？”
他语气轻松，带着几分熟稔的调侃，目光坦然扫过全场，仿佛真是来串门的邻家晚辈，误入了正经场合。
周保松第一个反应过来，脸上瞬间堆起热情洋溢的笑容，连忙起身迎上前：“陈阳！这是什么话！你什么时候来都是时候！快请进，快请进！”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将自己原本在主位周达夫身旁的位置让了出来，亲自拉开椅子，示意陈阳坐下。
这一让座，姿态已然放低。
几乎是同时，主位上的周达夫老爷子也笑着站起身，他一起身，江伯渠出于礼数也礼貌地一同起身相迎。
这小小的举动，已然凸显了陈阳的分量。
“陈小子，你可算想起来看看我这老头子了！”周达夫声音洪亮，带着长辈对极为欣赏的晚辈那种毫不掩饰的亲昵与喜悦，“还带着我的宝贝孙女，好，好啊！”他的目光在陈阳和孙女交握的手上扫过，笑意更深，并无半分不悦。
江伯渠则微笑着颔首，语气平和却带着足够的尊重，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陈阳，有些日子没见了，风采更胜往昔啊。”
陈阳从容上前，先对周达夫微微躬身，执晚辈礼：“周老，您老精神头还是这么好，我看这院里的海棠，都没您老的气色旺。”
随即转向江伯渠，同样礼貌欠身，姿态不卑不亢：“江老，您太客气了，晚辈愧不敢当。看您气色红润，目光清朗，想必近来诸事顺遂，静观风云变幻。”
这番应对，礼数周全，话语熨帖，却又自有一股平视甚至隐隐主导的气场，让人无法将他视为寻常晚辈。
在场的无一不是人精，瞬间便明白了陈阳此番突兀来访的目的。
江家爷孙是来商议联姻之事的，而周知带着陈阳回家，陈阳此举，无异于公开宣示主权，是要横插一杠，将这桩婚事搅黄。
然而，到了他们这个层级，体面重于一切。难听的话，撕破脸皮的争执，是绝不会出现在台面上的。
所有的交锋，都隐藏在看似寻常的寒暄、意味深长的笑语之下。
陈阳泰然自若地在周保松让出的位置上坐下，正好位于周达夫和江伯渠之间，形成了一个微妙的三足鼎立之势。
周知则乖巧地坐在了陈阳身侧稍后的位置，姿态已然表明了一切。
“周老，路上看到这酒，想起去年与您老小酌的畅快，就顺手带了两瓶，还是老规矩，剑南春。”陈阳将酒放在桌上，语气自然。
周达夫哈哈一笑，抚掌道，声若洪钟：“好！还是你小子懂我！这酒够劲，醇厚不上头，不浮夸，正合我意！比那些花里胡哨、徒有其表的洋玩意儿强多了！”
这话，意有所指，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江立源面前那杯未曾动过的红酒。
江伯渠也微笑着点头，语气悠长地接口道：“剑南春，唐时宫廷酒，盛世剑南春。酒如其名，有底蕴，有风骨，绵里藏针，回味无穷。陈阳你选酒，亦见品味，更见性情。”
这老头是在借酒评价陈阳其人，暗指其年轻却不可小觑。
三人仿佛忘年交般，很快便重新热络地聊了起来。
从国际局势的微妙变化，到国内经济的新动向，再到某些历史典故的别样解读，谈笑风生，时不时爆发出爽朗的笑声。
陈阳思维敏捷，既能接住两位老人抛出的任何深奥或敏感话题，又能适时引出新的、更具启发性的见解，言谈间既显尊重，又不失锋芒，完全掌控着谈话的节奏与氛围。
而席间的其他人，包括周保松、周保柏、江立源以及周家其他成员，大多只能陪笑着，偶尔插上一两句话，却难以真正融入这三位形成的核心话语圈。
整个宴席，看似欢声笑语，宾主尽欢，实则暗流涌动，每一句笑语背后都可能藏着机锋与试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桌上的菜肴精致，但众人的注意力显然更多在言语的交锋上。
周达夫似乎兴致很高，抿了一口剑南春，咂咂嘴，对陈阳笑道：“陈小子，说起这酒，我倒想起一桩趣事。当年，嗯，得是二十多年前了吧，我还在西南那边工作，有一次进京汇报，带的正是这剑南春。那时候物资没现在丰富，好酒更是稀罕物。我揣着两瓶酒，想去拜访一位老领导，结果你猜怎么着？”
他故意顿了顿，吊足了众人胃口，连江伯渠也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
周保松夫妇含笑听着，周凯则坐得笔直，眼神里带着对祖父往事的好奇。
几位旁系也都放下筷子，做出聆听状。
“我在那大院门口，被警卫拦下了，盘问了半天。我怎么说，人家就是不信我是来汇报工作的干部，非说我像个倒卖烟酒的‘二道贩子’！”
周达夫说着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感染了周围的人，气氛轻松了不少。
“最后还是那位老领导秘书出来接我，才解了围。后来这事儿成了我们那圈子里的一桩笑谈，都说我周达夫‘人如其酒’，看着朴素，内里有料，就是有时候容易被人‘看走了眼’！”
众人闻言皆笑，周母掩口轻笑，周保松摇头失笑，连一向严肃的周凯嘴角也弯了弯。
江立源勉强扯了扯嘴角，眼神却更加阴郁。
陈阳笑着接话：“周老您这是大智若愚，真人不露相。不过说起来，那时候的风气确实淳朴。我记得我小时候，家父带我去拜访一位长辈，也是提了两瓶普通的二锅头，那时情谊重，礼轻人意重。不像现在……”
他陡然话锋微转，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丝锐利，“有些人做事，先看包装，再看牌子，至于内里是琼浆玉液还是寡淡清水，反倒没人在意了。交朋友、谈合作，甚至……论婚姻，都难免先披上一层华丽的外衣，却忘了内核才是根本。”
他话语随意，目光却淡淡扫过江立源，后者脸色又是一僵，手中的筷子几乎要捏断。
周知在桌下轻轻握了握拳，为陈阳这精准又不失风度的反击感到欣慰。
周保柏若有所思地看了陈阳一眼，又瞥了瞥江立源，心中天平似乎又在微妙调整。
江伯渠缓缓放下筷子，似乎并未听出陈阳的弦外之音，又或者是不在意。
他带着岁月的沧桑感接口道：“达夫兄这经历，让我也想起些旧事。那年月，条件艰苦，但人心齐。我记得六几年，在西北基地，别说酒了，连口干净的水都是宝贝。有一次，我和几个老伙计，偷偷用实验室的酒精兑了点凉白开，加了点糖精，就当是过年了。那味道，现在想起来，真是……一言难尽啊。”
他摇摇头，脸上却带着怀念的笑容。
“可那时候，大家围着火炉，喝着那‘自制酒’，唱着《勘探队员之歌》，心里是滚烫的，觉得天大的困难也能克服。那种精神头，现在年轻人怕是很难理解了。”
他说着，目光扫过在场的年轻一辈，尤其在江立源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随即又看向陈阳，似乎想从他那里找到某种认同或反驳。
陈阳立刻举杯，神情变得郑重了些，不再是刚才的轻松调侃：“江老，周老，您们那一代人筚路蓝缕，艰苦创业，为我们打下了今天的基业。那种在绝境中开辟生路，在匮乏中创造精神的意志，是留给后辈最宝贵的财富。这一杯，我敬您们，敬那种永不磨灭的奋斗精神，敬那份家国情怀。”
说完，他率先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带着由衷的敬意。
周达夫和江伯渠也欣然饮尽。
两位老人脸上都露出了被理解、被尊重的舒坦表情。
周达夫更是感慨道：“说得好！陈小子，你懂！这杯酒，喝得痛快！”
陈阳放下酒杯，话锋看似随意地一转，引入了核心话题，但切入点依旧巧妙：“听了二老的故事，真是感慨万千。时代在变，条件在变，但有些东西，核心的，似乎又没变。比如我们这些做晚辈的，最让长辈操心的，无非还是前程与婚姻两件大事。看到周凯弟弟在军中稳步成长，一身虎气。周知在律所也独当一面，不让须眉。江兄在国能局亦是年轻有为，肩负重任。真是令人欣慰，也足见各家教导有方。古人云，‘儿孙自有儿孙福’，但做长辈的，这份牵挂之心，这份希望他们走得更好、更稳的‘计深远’，怕是到老都放不下啊。”
他目光温和地看向江伯渠，语气带着真诚的探讨意味，仿佛只是在请教一个普遍的人生哲理：“江老，您历经风雨，阅尽沧桑，洞明世事，不知您如何看待这新时代下的‘儿孙福’？是应当如同过去规划蓝图般，为他们铺设好一条看似平坦的康庄大道，确保方向无误？还是应当像园丁对待花木，提供阳光雨露，修枝剪叶，但最终放手让他们去经历风雨，寻找自己真正心之所向的道路，哪怕那路上有荆棘坎坷？这其中分寸与界限，实在难以拿捏，想必以江老的智慧，必有高见。”
这番话，贴合情景，既抬高了对方，又将敏感联姻之事，巧妙包装成了一个关于教育、关于代际、关于人生选择的哲学命题。他不动声色地敲打联姻之事，将话题引向了“自由选择”与“长辈规划”的深层矛盾。
江伯渠端着酒杯的手极稳，脸上笑容不变，心中却如明镜一般。知道陈阳这是绵里藏针，以请教之名，行质问之实。
他沉吟片刻，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沧桑与似乎看透一切的智慧缓缓回应道：“陈阳此问，直指核心啊。《战国策》有云：‘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此话不假。为人父母祖辈者，自然希望子女孙辈能少走弯路，前程似锦，家族昌盛。这是人之常情，亦是责任所在。”
他先肯定了长辈干预的合理性，话锋随即微妙一转：“然则，《后汉书》里亦有一句，‘强扭的瓜不甜。’民间智慧，往往蕴含着最朴素的真理。缘分二字，最是玄妙，非人力可强求。无论是事业之路，还是婚姻之事，若全然不顾当事人心意，强行捏合，只怕适得其反，结出苦果，甚至反目成仇，岂不违背了‘计深远’的初衷？”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难看的孙子，又看向周知与陈阳，继续道：“老夫浅见，以为这新时代的‘计深远’，并非越俎代庖，事事亲力亲为，划定轨道。而是当如高明的园丁育木，把握其天性，知其所需，予其所需，修枝剪叶是为其正形，驱虫防病是为其健康，使其能尽情吸收阳光雨露，向阳而生。至于最终这棵树能长成何种独特姿态，开出怎样的花，结出何味的果，还需看其自身的根基、造化与选择。过度的呵护与规划，反成束缚，犹如宋人悯苗，揠苗助长，非但无益，反而让其失了生机。说到底，还是那句老话，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与儿孙作马牛。我们这些老家伙，有时候啊，该放手时需放手，相信后辈的智慧和能力，或许能看到更意想不到的精彩。”
他这番话，圆滑通透，既肯定了长辈的责任与初衷，又巧妙地强调了尊重子女人生选择、顺应时代潮流的重要性，可谓滴水不漏，既维护了自家颜面，也给了周家和陈阳台阶，暗示他不会强行推动这桩可能“不甜”的婚姻。同时，也将“计深远”的内涵从单纯的利益捆绑，提升到了培养后代独立成长能力的高度，境界上立显高远。
周达夫闻言，抚须点头，眼中露出赞赏之色：“伯渠兄此言，深得我心啊！园丁之喻，妙极！我们这些老园丁，有时候确实该收收手，看看年轻人自己怎么长。”
周保松也连忙附和：“江老见识高远，父亲说的是。孩子们的路，终究要靠自己走。”
周母在旁听着，一直微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看向陈阳的目光更加柔和。
周知心中更是大定，知道最大的障碍正在被陈阳以这种方式悄然化解。
然而，坐在下首的江立源显然沉不住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