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风吹在脸上,有点凉飕飕的。村口那棵老槐树,叶子开始泛黄了。我一手紧攥着力力的小手,一手把小花往上颠了颠,让她在我怀里趴得更舒服些。背上那个旧包袱,沉甸甸的,里头是我们娘仨全部的家当。
“娘,车啥时候来?”力力仰起小脸问,眼睛里有害怕,也有点好奇。
“快了,再等等。”我摸摸他的头,眼睛盯着灰白色的土路尽头。心里像揣了只兔子,砰砰乱跳。这一走,就真没回头路了。
“呜——”远处传来喇叭声,一道亮光刺破晨雾。破旧的中巴车摇摇晃晃地开了过来,像个喘不过气的老人。
车门“哗啦”一声打开,售票员探出头喊:“上车的赶紧!金华!义乌!”
我深吸一口气,抱起小花,拉着力力,踏上了踏板。售票员瞅了我一眼:“大人全票一块五,小孩半票八毛。俩孩子,一共三块一。”
我心里一紧。三块一!这才刚起步,二十五块就去了一小截!我赶紧从贴身口袋里摸出小心折好的钱,手指有点抖,数出三块一毛递过去。剩下的钱,我捏得死紧,又飞快塞回最里层的口袋。
车里人不多,空气混浊,有股烟味和汗味。我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把小花放在里侧,力力挨着我。车开动了,村子在车窗外一点点后退,越来越小,最后看不见了。
婺城,生我养我的地方,再见了。心里头酸酸涩涩的,像打翻了五味瓶。有恨,有怨,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但更多的,是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力力扒着窗户,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田野和房屋,小声问:“娘,义乌远吗?”
“不远,个把钟头就到。”我说。金华到义乌,确实不远,坐车就一个小时左右。可这一步迈出去,心里的路,就长得没边了。
小花趴在我腿上,迷迷糊糊又睡着了。我搂紧她,看着窗外。天亮了,路两边的房子越来越密,楼也越来越高。跟咱那山沟沟,真是不一样了。
力力忽然指着窗外喊:“娘!你看!好多楼!真高!”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心里也是一惊。路边开始出现好多新建的厂房,红砖墙,蓝顶棚,一片连着一片。路上跑的车也多了,自行车、三轮车、还有突突冒烟的小货车,热闹得很。这架势,比我们镇上赶集还热闹!
越靠近义乌,这心就提得越高。这地方,真像林昊说的,遍地是机会?我们娘仨,能在这儿扎下根吗?
“吱呀”一声,车停了。售票员喊:“义乌到了!篁园市场附近的在这下!”
我赶紧抱起小花,拉起力力,拎着包袱下了车。脚一沾地,力力就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娘你看!人好多呀我有点害怕…,我满眼望去,全是人!骑三轮车的、拉板车的、挑担子的、步行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挤挤攘攘,吵吵嚷嚷,各种口音混在一起,听得人头晕。路两边全是密密麻麻的摊位,一个挨一个,望不到头。棚顶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牌子,写着啥的都有:五金百货、针织内衣、塑料玩具、头花发卡……花花绿绿,看得人眼花缭乱。空气里混杂着机油味、汗味、还有各种说不出的怪味。
力力紧紧抓着我的衣角,小脸发白:“娘,这儿人真多……
小花也醒了,看着周围陌生的人群和嘈杂的声音,“哇”一声哭起来。
我赶紧拍着她的背哄:“不怕不怕,娘在呢。”其实我心里也直打鼓,这地方太大了,太乱了,像要把人吞掉似的。我那二十五块钱,在这地方,能顶几天用?
不能慌!吴香香,你不能慌!我暗暗给自己打气。既然来了,就没有回头路!找陈舅!找到他,就有希望!
我拿出那张攥得发热的纸条,又看了一遍:“篁园市场东区23号,永兴百货”。对,找篁园市场!我年前自己悄悄来过一次,
我一直走,再过两个路口,最大的那个棚子就是!东区在那头!人山人海 ,各种各样的摊位数不胜数,
我深吸一口气,把小花往上抱了抱,包袱换个肩膀,紧紧拉住力力的手:“力力,跟紧娘,千万别松手!”
“嗯!”力力重重点头,小手把我抓得更紧了。
我们娘仨挤进熙熙攘攘的人流。力力个小,在人堆里钻还行,我抱着小花,背着包袱,走得磕磕绊绊,不停地被人撞到。各种声音往耳朵里灌:讨价还价声、喇叭声、吆喝声、小孩哭闹声……吵得我脑仁疼。
好不容易看到“篁园市场”几个大红字,我心稍微定了点。可进去一看,又傻眼了。这市场大得没边!棚子连着棚子,通道七拐八绕,像个大迷宫。摊位上的东西更是五花八门,好多我见都没见过。
我顺着指示牌找到东区,一个个摊位找过去。22号……24号……咦?23号呢?我停在一个卖锅碗瓢盆的摊位前,愣住了。23号摊位,挂着个“老王五金”的牌子,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正跟人砍价。
不是“永兴百货”吗?咋变五金店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上前问:“老板,请问……这儿原来是‘永兴百货’吗?卖珠子的陈舅在吗?”
胖老板打量了我一下,摆摆手:“永兴百货?早搬走喽!陈老板?不认识!我在这都干两个月了!”
搬走了?我脑子“嗡”的一声,像被泼了盆冰水,从头凉到脚。唯一的指望,断了?
“那……您知道他搬哪儿去了吗?”我不死心,声音发颤地问。
“这我哪知道?”胖老板不耐烦了,“市场里头摊位换来换去很正常!你去管理处问问吧!”
我道了谢,失魂落魄地退到一边。力力仰头看着我:“娘,找不到陈舅爷爷了吗?”
我看着孩子茫然又依赖的眼神,鼻子一酸,赶紧仰头把眼泪逼回去。不能哭!不能让孩子看见我垮掉!
“没事,”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娘……娘再找找。肯定能找到。”
我们找到市场管理处,一个小姑娘在值班。我问她知不知道“永兴百货”的陈老板搬哪儿去了。小姑娘查了查本子,摇摇头:“记录上只写了他两个月前退租了,没写新地址。市场这么大,流动摊贩多,不好找。”
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我抱着小花,拉着力力,站在喧闹的市场里,浑身发冷。二十五块钱,举目无亲,带着俩孩子,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可咋活?
肚子“咕咕”叫起来,小花瘪着嘴小声说:“娘,饿……”
力力也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看看天色,已近中午。得先找个地方落脚,弄点吃的。我咬咬牙,带着孩子走出市场,在附近的小巷子里转悠。看到有个门口挂着“住宿”牌子的老旧民房,我硬着头皮走进去。
一个嗑瓜子的胖女人抬起眼皮:“住店?单间一晚五块,大通铺一晚三块。”
五块!三块!我吓了一跳!这够我们娘仨好几天的饭钱了!
“大姐,有……再便宜点的吗?”我低声下气地问。
胖女人撇撇嘴:“这已经是最便宜的了!嫌贵?去桥洞底下蹲着去!”
我涨红了脸,拉着孩子退了出来。又找了几家,都差不多。最后,在一个更偏僻、更破旧的巷子尽头,找到一个用石棉瓦搭的简易棚,门口用粉笔写着“住宿,2元”。
棚子里又暗又潮,一股霉味。用木板隔出几个小间,门口挂着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布帘。老板是个干瘦的老头,眯着眼说:“两块钱一晚,就一张板床,被褥自己解决。”
看着那黑乎乎的板床和满是污渍的墙壁,我心里直犯恶心。可兜里那二十一块九毛钱,像火炭一样烫着我。不住这儿,还能住哪儿?
“住……住一晚。”我掏出两块钱,手指都在抖。
老头收了钱,指了指最里面那个隔间。
我把包袱放在咯吱响的板床上,让力力看着妹妹,自己出去买了几个最便宜的白面馒头和一暖壶开水。娘仨就着开水,啃着冷馒头,算是吃了到义乌的第一顿饭。
看着力力和小花狼吞虎咽的样子,我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两块钱一晚,这二十一块九,最多撑十天。十天内,要是找不到活路,我们娘仨就得流落街头。
夜里,挤在又硬又潮的板床上,听着隔壁的鼾声和老鼠的窸窣声,我睁着眼到天亮。小花怕黑,紧紧搂着我的脖子。力力睡着了,还时不时抽噎一下。
怕吗?怕。悔吗?不悔!留在那个家,才是死路一条!
张左明,你看着吧!我吴香香,就算在这义乌捡破烂,也要把两个孩子拉扯大!活出个人样来!
天快亮时,我心里拿定了主意。明天,就去市场转!我就不信,这么大个义乌,找不到一口饭吃!帮人看摊、打扫卫生、缝缝补补,啥活我都干!
义乌,我来了!是福是祸,我都认了!这第一步,我踏出来了,就绝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