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了,地气往上返,院里那棵老槐树冒了嫩芽。天儿暖和,人心也跟着活泛。自打我家这手工活摊子又支棱起来,还比以前更红火,村里那些闲言碎语,倒像是被春风刮散了些。
可我晓得,这都是表面太平。王小丽那家子,还有傅恒丰那条毒蛇,指定在暗地里憋着坏呢。我不能等他们出招,得抢先手!
这天晚上,等力力小花都睡了,我翻出过年写对联剩下的红纸,又找出张左明以前记账的半截铅笔头。煤油灯下,我趴在炕桌上,一笔一划地写:
手工穿珠,现做现结
一串三分,钱货两清
拿料交货,不拖不欠
——吴香香
字写得歪歪扭扭,可意思明白。写完了,我吹干墨,拿米汤仔仔细细贴在院门外的土墙上。红纸黑字,显眼得很!
张左明拄着拐棍过来看,皱了皱眉:“香香,这……是不是太扎眼了?”
“扎眼才好!”我拍拍手上的灰,“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见!咱光明正大挣钱,怕啥?”
第二天一早,这红纸告示就跟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全村。上工下地的人路过我家门口,都停下脚瞅两眼,指指点点。
“哟嗬!吴香香这是要立字号啊?”
“现做现结?挺硬气!”
“三分钱一串?真的假的?现钱?”
帮我干活的那些婆娘来了,看见告示,也都愣一下,然后腰杆好像都直了些。王寡妇小声跟我说:“香香,这招好!白纸黑字写着,看谁还敢嚼舌根说咱搞猫腻!”
我心里头舒坦。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可太平日子没过两天,幺蛾子就来了。
先是张左腾。他故意挑着晌午头人最多的时候,扛着锄头从我家门口过,看见那红纸,嗤笑一声,扯着嗓子对旁边的人说:“嗬!搞得跟旧社会资本家似的!还立规矩?剥削劳力还有理了?”
我正蹲在院里分珠子料,听见这话,火“噌”就上来了。我站起来走到院门口,不紧不慢地说:“张左腾,你睁大眼看看!白纸黑字写着‘一串三分’,我抽二分辛苦钱,明码标价,咋就剥削了?你要眼红,也让你家王小丽来干,我一样给三分!”
张左腾被噎得脸通红,梗着脖子骂:“谁稀罕你那三分钱!搞资本主义尾巴,早晚挨批斗!”
“批斗?”我冷笑,“我按规矩交税,支书都点头了,你比支书还大?有本事你现在就去公社告我!”
周围看热闹的哄笑起来。张左腾下不来台,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冲他背影啐了一口:“呸!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这事刚压下去,傅恒丰又冒出来了。他没敢直接上门,而是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我常去镇上邮局,就在半道堵我。
这天我独自去寄货,他冷不丁从路旁玉米秸垛后头钻出来,吓我一跳。
“香香,”他皮笑肉不笑,“生意越做越大了哈?都立上规矩了?”
我警惕地后退一步,把手里的包袱抱紧:“傅恒丰,你想干啥?”
“不干啥,”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就是提醒你,树大招风。你这红纸黑字的,太招摇。万一……有人去公社说道说道,说你搞地下工厂,雇工剥削,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王八蛋,果然没安好心!他这是威胁我?
我强装镇定:“傅恒丰,你少吓唬人!我这是家庭副业,帮乡亲找活路,上面允许的!”
“允许?”他阴笑,“政策一天一个样!今天允许,明天就不一定了。香香,听我一句劝,把那破纸撕了,闷声发财多好?何必惹麻烦?”他眼神往我包袱上瞟,“要不……咱俩合作?我在镇上有点门路,帮你销货,挣的钱对半分……”
“做你的春秋大梦!”我打断他,厉声道,“傅恒丰,我跟你井水不犯河水!你再缠着我,我就去派出所告你骚扰!”
他脸色一变,恶狠狠地说:“吴香香!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给脸不要脸!”
“滚!”我抄起路边的土坷垃就砸过去。他狼狈地躲开,狠狠瞪我一眼,溜了。
我站在原地,心“砰砰”跳。傅恒丰的话,像根刺扎在我心里。政策……万一真变了咋办?这手工活,真是条稳当路吗?
晚上回家,我把这事跟张左明说了。他沉默了半天,说:“香香,别怕。咱手续齐全,按时交税,不怕查。傅恒丰就是吓唬你。”
话是这么说,可我心里还是不踏实。这日子,咋就像走钢丝呢?底下全是想拽你下去的人。
又过了几天,更气人的事发生了。那天早上我开门,发现贴在墙上的红纸告示被人撕了一大半,剩下的边角上,还用木炭歪歪扭扭写着俩字:“破鞋”!
我气得浑身发抖!不用想,肯定是王小丽那烂货干的!
力力和小花看见,吓得直哭。张左明拄着拐棍出来,看见那俩字,脸黑得像锅底,拳头攥得“嘎嘣”响。
“欺人太甚!”他低吼一声,转身就往屋里冲,看样子是要去拿菜刀。
我赶紧拦住他:“你干啥!”
“我找他们算账!”他眼睛通红。
“你拿啥算账?”我死死拽住他,“没凭没据,人家咬死不认,你能咋样?打一架?然后让全村看笑话?让支书为难?”
张左明僵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最后,他颓然地蹲在地上,抱着头。
我看着那残缺的告示和刺眼的字,心里又恨又憋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我硬是憋了回去。哭?哭给谁看?让那些王八蛋看笑话吗?
我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屋,重新铺开红纸,拿起铅笔。这次,我写得更大,更用力:
手工穿珠,现做现结
堂堂正正挣钱,清清白白做人
谁再背后使坏,天打雷劈!
——吴香香
写完了,我熬了更稠的米汤,把新告示端端正正贴在老地方,把那些脏字盖得严严实实。
贴完告示,我站在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声音不大不小,但保证每个人都能听见:“我吴香香,行得正坐得端!谁心里有鬼,谁才怕见光!这告示,我就贴这儿了!看哪个黑心烂肺的再来撕!”
周围一片寂静。几个看热闹的婆娘,眼神躲闪着走了。
从那天起,再没人敢撕我的告示。虽然闲话还有,但敢明着来找茬的,少了。帮我干活的婆娘们,来得更勤快了,大概也觉得有了这“白纸黑字”,心里踏实。
日子,好像又往前挪了一步。可我知道,这平静底下,暗流没停。傅恒丰的威胁,王小丽的嫉恨,都像埋着的火药,指不定啥时候就炸了。
但我不能怕。怕了,就真输了。这手工活的路,是我和孩子们唯一的指望,说啥也得走下去!
等着吧,是福是祸,我都扛着!我吴香香,倒要看看,这老天爷,到底开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