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听着像是安慰，可高秀平分明看见孙桂英眼中闪过一丝幸灾乐祸。她默默接过宣纸，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茶渍，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
高秀平渐渐摸清了李家的规矩：早晨要第一个起床，晚上要最后一个睡；吃饭不能出声，走路不能太快；见了长辈要问好，不能直视公公的眼睛...每一条规矩都像一根绳索，将她越捆越紧。
一个月后的傍晚，高秀平正在厨房洗碗，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争吵声。她擦干手走出去，看见李守业和李文昌站在枣树下，脸色都不好看。
老叔，秀平已经够辛苦了，那些老规矩能不能...李守业的声音里带着恳求。
规矩就是规矩！李文昌打断他，咱们李家能在兴旺岛立足，靠的就是这些规矩。你媳妇不懂事，你当丈夫的更应该管教她！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李文昌厉声道，你要是连自己媳妇都管不好，还在公社当啥干部？
李守业低下头，不再说话。高秀平站在阴影里，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她原以为丈夫会站在自己这边，没想到他连争辩的勇气都没有。
回到房里，高秀平忍不住问李守业：老叔跟你说什么了？
李守业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秀平，我知道你不习惯我们家的规矩。但老叔是当家的，他的话就是圣旨。你能不能...稍微迁就一下？
高秀平抽回手，声音有些发抖：迁就？我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还要被你妈挑三拣四，这还不够迁就吗？
我知道你委屈...李守业想抱她，却被推开。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高秀平的眼泪终于掉下来，“我不怕出力，干点活无所谓，可是我不想伺候人，现在却要伺候你们一大家子！”
李守业安慰道:“老叔说就一个月，一个月后就分开过，你坚持坚持就好了。”
高秀平嘟囔着:“说好一个月，这又加一个月，而且，你明明说过会保护我的，可现在呢？你连一句话都不敢替我说！
李守业沉默了。月光透过窗纸，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过了许久，他才低声说：秀平，给我点时间。我一定会想办法的。
高秀平别过脸去，不再说话。这一夜，新婚的喜被第一次变得冰冷刺骨。
冲突在腊月二十三那天彻底爆发。那天是小年，按照李家规矩，媳妇们要准备祭祖的供品。高秀平负责摆放祖宗牌位前的果盘。
几个妹妹叽叽喳喳吵着吃糖瓜，高秀平瞅了一眼转身继续摆果盘。
苹果要摆五个，象征五福临门。孙玉良叮嘱道，梨不能上供桌，因为谐音，不吉利。
高秀平点点头，认真地摆好果盘。可她没注意到，盘底有一道细微的裂纹。那供盘裂纹延伸的纹路，恰似这个家族表面完整实则破碎的伦理。
当高秀平将果盘端上供桌时，盘子突然从中间裂开，水果滚了一地。
哎呀！孙玉良惊叫一声，祖传的瓷盘！
整个堂屋瞬间安静下来。李文昌的脸色阴沉得可怕：高秀平！你知道这盘子传了多少代吗？
高秀平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老叔，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李文昌猛地拍桌，我看你就是存心的！自从你进门，就没把李家的规矩放在眼里！
我没有...高秀平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还敢顶嘴？李文昌更生气了，守业！你看看你娶的好媳妇！
李守业站在一旁，脸色苍白。在全家人的注视下，他慢慢走到高秀平面前，声音颤抖：秀平...给老叔道歉。
高秀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让我道歉？
快道歉！李守业提高了声音，眼中满是哀求。
高秀平看着丈夫，忽然觉得他那么陌生。那个在海边承诺要保护她的男人去哪了？那个说会让她过上好日子的李守业去哪了？
我不道歉。高秀平挺直腰杆，我又没做错什么。
这句话像一滴水落进油锅，整个李家炸开了锅。李文昌暴跳如雷，孙玉良哭天抢地，说李家娶了个不孝的媳妇。只有李德昌沉默地站在一旁，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好！好得很！李文昌指着大门，既然不认李家的规矩，就别进李家的门！
高秀平二话不说，转身就往外走。李守业慌了，一把拉住她：秀平！别走！
放手！高秀平甩开他的手，既然你选择站在他们那边，就别拦我！
李守业的手悬在半空，眼中满是痛苦：秀平...我...
高秀平冲出家门的瞬间，李家炸开了锅，李守业刚要追出去，被李文昌叫住:“守业，不许出去！让她走，反了天了，我还不信了，治不了她，我还当什么大队书记？”
李德昌见事情闹大了，有些担心:“文昌，秀平这孩子性子烈，不能硬来，得顺着她。”
李文昌眼珠子瞪得像个鸭蛋:“顺着她？让她抓鼻子上脸吗？不行，这一开头就镇不住她，以后岂不是更加猖狂？”
孙桂英也跟着帮腔:“就是就是，开头就把她管住了，以后就好办了。”
李德昌还想说什么，孙玉良拽了他一把:“快别说了，让他老叔一手安排，差不了。一个大队那么多人，都管得好好的，自己家里那两个半人算什么事了？”
李守业没心思听他们叽叽喳喳，他偷偷溜出来找高秀平。
高秀平头也不回地冲出李家大门。寒风呼啸，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疼。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海边。
大海的辽阔让她暂时忘却烦恼，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自己的小肚鸡肠要怎样才能撑大呢？
海风凉嗖嗖的，让她的头脑猛然清醒，细沙钻进她的布鞋，每一步都留下转瞬即逝的脚印。冻僵的脚趾在鞋里面蠕动，像五只不敢出声的雏鸟。
她想起三舅曲万生反反复复要求单过，李文昌每次都吃面条一样痛痛快快答应，可现在，居然把早已经分灶吃饭的两家人重新合在一起，这其实，就是一场骗局。
难道不是吗？李家原本都已经分灶吃饭，就因为他们结婚，重新伙在一起吃饭，为什么呢？为了改造她高秀平？
之前没提两家的孩子，到高秀平结婚的时候为止，李守业的姐姐结婚，还有两个妹妹没结婚，住在厢房。李文昌的大女儿结婚，还有四个女儿和一个儿子没结婚，女儿们也住在厢房。
这样算一下，李家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合起来十三口人，这么多人一起吃饭，家务量可想而知。
高秀平明白了，这哪里是什么规矩，分明是想找个免费的劳动力。想到这，她心里更坚定了，不能再回李家受那窝囊气。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秀平！秀平！”是李守业的声音。他气喘吁吁地跑到高秀平面前，“秀平，我错了。我不该让你道歉，不该那么软弱。”
高秀平转过头，看着丈夫痛苦的脸。月光下，他面露难色，眼里有闪闪发光的东西。
她的心软了一下，但随即又硬了起来：守业，我不想一辈子活在别人的规矩里。如果你真的在乎我，就带我离开那个家。
李守业沉默了。海风呼啸而过，吹乱了他的头发。过了许久，他才艰难地开口：秀平...分家不是小事。老叔不会同意的...”
高秀平听他又提那个破老叔，顿时火冒三丈:“老叔老叔，别提那个破老叔，我看他就是头驴，干脆叫他五驴得了。”
李守业吓得赶紧回头看，生怕被人听见这大逆不道的言论。
高秀平不解恨，继续说:“你们凭什么要听他的，你们没有自己的判断吗？过自己的日子不好吗？为什么要跟他搅和在一起？”
李守业无奈地说:“自从老叔当上大队书记，爹就啥事都让给他做主，一来二去，他越管越多，就形成现在这个局面，没法改变。”
高秀平不服气:“怎么就没法改变了？我偏不服气，我就不听他的，看他敢把我怎样？”
海浪拍打着礁石，李守业看到被海浪冲刷得光滑圆润的石头，心也渐渐有了主意。“秀平，我想好了，咱们不能再这么忍下去。我明天就去找老叔，跟他正式提出分家。”
高秀平眼中燃起希望的光，“真的？你确定要这么做？”
李守业重重地点头，“嗯，我确定。我不能再让你受委屈，咱们得有自己的生活。”
高秀平见李守业转变观念，一下子由坚硬的石头变成柔软的面条，顺手拉住李守业:“你先别提分家，看我的。”
李守业仿佛看到希望，他本以为高秀平这一生气会跑回娘家，不跟他过了，没想到她在想策略，还拿出一副要跟老叔斗争的架势。
他怯生生地问:“你想怎样？”
高秀平一脸无所畏惧:“只要你支持我，我就跟他干，反正我占理，他还能耍无赖不成？”
李守业心想，放手让他们干吧，冤有头债有主，总比把媳妇气跑了强多了:“可是你不能胡来，要注意分寸。”
高秀平笑了:“你放心吧，我又不是无赖，我是据理力争。你记着，我在跟他较量的时候，你不要插话，最好回避一下。”
李守业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高秀平见他答应，心里有了底。便拉起李守业的手往家走，边走边嘱咐:“你记着，我们说话你不要插言，最好躲开。”
李守业看到妻子镇定自若的样子，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期待:“我倒要看看，这妇女主任和大队书记干架，怎样决一胜负？”
李文昌找不到李守业，正在生气:“这浑小子去哪了？是不是去找他那个泼妇媳妇了？我正要教他怎样管媳妇呢？还是太嫩了，没有套路。”
高秀平和李守业手拉着手一起进屋，李守业放开高秀平的手直接进屋里，高秀平则昂首挺胸，一副挑衅的姿态，还瞥了一眼李文昌。
李文昌刚想喊叫，被孙桂花拽到一边:“孩子知道错了，回来就好，你别吵吵，快进屋去。”
李文昌哪里憋得住:“我还以为她多大本事呢？有本事别回来啊！”
高秀平就等他这句话呢:“老叔，我哪有你本事大，整个大队的人不够你管的，还想管我？你也不想想，我是谁啊？”
李文昌原以为高秀平回来是服软认错的，没想到是回来挑衅的，他的火气又上来了:“你是谁？你说你是谁？是我们李家的人，就都得懂规矩，你想造反吗？”
高秀平据理力争:“我嫁给李守业，又没嫁给规矩，凭什么要守规矩？”
李文昌被气得浑身发抖，“好，好得很！你这是不认我这个长辈了？”
高秀平毫不畏惧，“老叔，我尊重你是长辈，但你也不能不讲道理。那些所谓的规矩，不过是用来压迫人的。我有自己的想法和生活，不想被这些条条框框束缚。”
李文昌正要发作，李德昌赶紧出来打圆场，“秀平啊，你老叔也是为了咱们李家好，有些规矩还是要遵守的。”
高秀平看向李德昌，“爹，我知道你是好意。但这些规矩已经不适合现在的时代了。咱们应该跟上现代的生活，而不是死守着过去的老一套。”
李文昌冷哼一声，“哼，说得轻巧。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要是不愿意遵守，就别在这个家待着。”
高秀平深吸一口气，“老叔，我也不想把关系闹僵，也希望你说话留点分寸，别动不动就别进李家的门，别在这个家待着，这样的话太伤和气。”
李文昌更加来气:“你个丫头片子，居然来教训老子，难不成我得听你的，让你说这算？”
高秀平不急不躁:“老叔，这个家，大家认你这个领导，可以一起过，热热闹闹也挺好，如果不认你这个领导，大家好聚好散，不是你勉强绑在一起就是家。大家都不开心，绑在一起何苦呢？”
李文昌的自尊被摔了一地:“你说什么？这个家是我勉强绑在一起的？大家都不开心？”
高秀平不置可否:“难道不是吗？你为了满足你的权利欲望，把自己家人当练手玩，可你想过没有，自己家人都管不好，你还当哪门子大队书记，我看你就是……就是……”
高秀平总算忍住了，没说出难听的话，憋得好难受。
李文昌被气得双眼圆睁，怒声吼道：“你放肆！敢这么跟我说话，今天我非要好好教训教训你！”
说着便扬起了手。就在这时，李守业从屋里冲了出来，挡在高秀平身前，“老叔，别冲动！秀平说的也有道理，咱们家的规矩是该改改了。”
李文昌的手僵在半空，不敢置信地看着李守业，“你……你竟然帮着她说话？”
李守业坚定地点点头，“老叔，时代变了，咱们不能再墨守成规。秀平是为了咱们家好，咱们应该好好商量商量。”
李文昌放下手，重重地哼了一声。李德昌也在一旁劝道：“文昌，你先消消气，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不能来硬的，先缓缓再说。”
第二天，高秀平故意起晚了些，孙桂英见状刚要开口指责，高秀平便不紧不慢地说：“老婶，我昨儿想了一夜，这家里这么多人，每天为了家务忙得晕头转向，倒不如分开过，大家都轻松。”
李文昌一听，脸色瞬间变了：“你这是想彻底推翻李家的规矩？”
高秀平毫不畏惧：“老叔，这规矩是你定的，说它是什么就是什么。说它是规矩，它就是规矩，说它是闹剧，她就是个闹剧。”
李文昌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简直不可理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