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九年的白雪,像细碎的盐粒簌簌的覆盖了黄土坡,也覆盖了家家户户门楣上褪色的旧桃符。
空气里弥漫着难得的腊肉香和油炸果子的甜腻,这是年的味道。
对于英子和玲玲来说,年不是兽,而是一种惊喜,是一只鼓囊囊的魔法口袋,里面藏着糖豆,兴许还能有件阳光味道的新布袄。
对于曲桂娥和高秀平来说,有钱没钱都是一顶沉重的磨盘,比兽更可怕,它碾压着本已经干瘪的钱袋子和所剩无几的余粮。
一边是年难过,难过年的叹息盘亘心底,一边又被那点微弱的属于团圆的和烟火气的暖意牵引着,盼它来,又怕它真来。
高秀平一家在惊喜和盼望中愉快地享受过年的欢喜,却平添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一家人正愉快地吃着团圆饭,英子和玲玲同时夹住同一个根粉条,两个孩子故意闹着玩,谁也不肯松手。
她们夹着那根粉条“拔河”,引得高吉梁拍着大腿笑说“这俩丫头,力气比咱队里那头犟驴还大!”。
那根被争夺的粉条突然“啪”一声从中间断开。一半弹在英子鼻尖上,一半甩进了旁边看热闹的娄翰林刚举起的酒杯里。
娄翰林一愣,看着酒杯里漂浮的半截粉条,煞有介事地举杯对大家说:“嘿,瞧瞧!咱这可是‘长长久久’(酒)加‘顺顺溜溜’(粉条),这年景,绝配!”众人哄堂大笑,连平时严肃的高秀平也忍俊不禁。
英子正是在这最开怀大笑的时刻,突然呛咳起来,这一笑,居然咳嗽不止。声音从清脆变得沉闷带痰音,脸色由红转白,捂着胸口说疼。
众人感觉不好,曲桂娥急忙给她喝口水,英子刚把水送到嘴里,就喷了出来,接着又不停地咳嗽:“娘,我,我这儿……”
英子拍了拍胸口:“疼……”
高秀平急忙拍拍英子的后背:“你稍微憋一下,轻点咳嗽。”
英子用力瞪了她一眼,眼睛都要鼓出来,咳嗽得更厉害。
曲桂娥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伸手想去摸摸英子的额头,可还没碰到,就见英子咳出了一口血。
这血,在英子惨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眼。一家人都愣住了,原本热闹的饭桌瞬间安静得可怕。
曲桂娥脸色煞白,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眼前阵阵发黑。
她伸出去想探女儿额头的手僵在半空,像一截骤然失去生机的枯枝。她声音都有些颤抖:“别慌,赶紧去请大夫。”
高秀平匆匆跑出门去,娄翰林也跟着出去。高吉梁则担心赤脚医生水平不行:“娘,要不我们带英子去医院吧?”
吴迪表示赞同:“对,还是去医院放心。”
曲桂娥紧紧抱住英子,眼泪止不住地流,嘴里念叨着:“闺女,别怕,大夫来了就没事了。”
她转身对儿子和未来的儿媳妇说:“先让医生过来看看,我们心里有个数。”
玲玲也吓得大哭起来,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刘佳玉一边安抚玲玲,一边焦急地看着慌作一团的家人。
英子虚弱地靠在母亲怀里,呼吸越来越急促,每一次咳嗽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不一会儿,高秀平带着大夫赶了回来。大夫一番检查后,眉头紧锁,缓缓说道:“这孩子怕是染上了肺结核,得赶紧隔离,并抓紧去大医院治。”
曲桂娥听后,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吴迪眼疾手快扶住了她。高秀平咬着牙说:“娘,您别慌,我这就去准备钱,带英子去医院。”
肺结核在那个年代可是很严重的病,而且具有传染性。“大夫,这病能治好吗?”高秀平急切地问道。
医生说:“具体情况得看病人自身素质,看样子不是急性,不要紧张。”
医生说完拿出针药给英子打了一针,“先稳定下病情,你们尽快去大医院,这病需要隔离,家人之间尤其得注意。”
曲桂娥抱英子的双手显得僵硬无比,仿佛一下子变成自我保护的屏障,能够屏蔽掉前来入侵的病毒。
她让娄翰林领着刘佳玉和玲玲到别的屋子里,尽量别凑在跟前。
可是谁也不听她的话,大家都寸步不离的守在英子身边。
高吉梁咬了咬牙,“娘,咱这就带英子去医院。”曲桂娥强忍着悲痛点了点头,“行,咱们这就准备。”
高吉梁则安慰曲桂娥:“娘,现在医学发达,英子肯定会没事的。”
一家人迅速行动起来,曲桂娥抱着英子,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她轻声在英子耳边说:“闺女,咱去大医院,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玲玲抽泣着说:“英子,你一定会没事的。”刘佳玉紧紧拉着玲玲的手。高秀平跑回屋里翻箱倒柜找钱,又出门找亲戚朋友借。
娄翰林跑到高连发家里,把情况说了一下,将生产队的马车惊动出来。
马和车夫满以为过年可以休息,没曾想又要加班,自然情绪不好。娄翰林看车夫一脸丧气,没好气地说:“你回去吧,我来赶车,大过年的,不打扰你了!”
娄翰林气呼呼地夺过鞭子,对着那匹被临时从温暖马厩里拉出来的老马抱怨:“老伙计,我知道你想歇着!可救人如救火,人命关天呐!赶明儿我请你吃双份的豆饼,给你加餐!”
那马似乎听懂了“加班”和“加餐”,不满地打了个响鼻,喷了娄翰林一脸白汽,还故意慢悠悠地踱起步子。
高秀平急得直跺脚:“翰林,你跟它讲啥道理!快走啊!”
娄翰林也急了,挥鞭虚晃一下,喊道:“老伙计,给点面子!咱回来我给你偷队里的精饲料!”
马这才不情不愿地小跑起来,蹄子在雪地上踩得“咯吱”响,仿佛在嘟囔:“大过年的,资本家都没这么使唤牲口的!”
雪夜的路格外难走,马车在坑洼的雪地上颠簸前行。英子在曲桂娥怀里越来越虚弱,气息微弱。
高秀平坐在前面心急如焚,时不时回头看看英子的状况。终于,他们赶到了医院。
兴旺岛医院里人来人往,到处都是焦急的面孔。高秀平急忙去挂号找医生,娄翰林和高吉梁则帮忙抬着英子。
经过一番检查,医生严肃地告诉他们:“孩子送来还算及时,但肺结核比较严重,需要马上住院治疗。”
一家人稍稍松了口气,可听到住院费用时,又犯了难。高秀平盘算一下年底生产队工分换的钱,远远不够,得想办法。
曲桂娥咬了咬牙,说:“不管怎样,一定要治好英子。我回去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
话虽这么说,有啥可卖的东西呢?
高吉梁也说:“娘,我也回去想想办法。”
吴迪则不慌不忙:“你们不用着急,我回家跟我爸说一下,他有办法。”
高吉梁不好意思:“还是别麻烦你爸爸,我们自己再想想办法。”
哪曾想吴迪不高兴了:“你这是什么话?还把我当外人呢?”
高吉梁被怼得瞠目结舌:“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
吴迪打断他:“你想什么我不管,反正空想钱不会主动找你!”
曲桂娥被两人的争吵暖了心,一时忘记英子的病情,看来这个家有了新的希望,这儿媳妇还没过门就把自己当一家人,真好!
吴迪心急火燎往家跑,路过镇上一个还在摆摊卖廉价头花、小镜子的小贩。小贩看她跑得急,以为生意来了,扯着嗓子喊:“姑娘!过年买个花儿戴戴?便宜!图个喜庆!”
吴迪头也不回:“没空!救命呢!”小贩不死心,追着喊:“救命更要戴红!冲喜啊姑娘!买一个吧,保平安!”
吴迪猛地停下,回头瞪着小贩,叉腰道:“冲喜?行啊!你这摊子上的东西,要是能治好我妹妹的肺痨,我全包了!再给你放挂一万响的鞭炮!”
小贩被她这气势汹汹又带点歪理的话噎住,讪讪地缩回头:“呃…那…那你还是快去找大夫吧…” 吴迪哼了一声,继续狂奔。
吴国富本就是个热心肠,二话不说就拿出了家里的积蓄,陪同吴迪一起去医院。作为供应站站长,他的实力关键时刻真给力。
高秀平四处奔波,亲戚们也都纷纷伸出援手,凑了一些钱。
常规治疗了几天,效果却并不明显。英子依旧咳嗽不断,脸色也愈发苍白。
医生们聚在一起讨论治疗方案,却始终没有更好的办法。一家人的心再次悬到了嗓子眼。
英子小小的身子蜷缩在惨白的病床上,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嘶鸣。
她双手死死揪着胸口的衣襟,仿佛一松手,那颗微弱跳动的心脏就会像断线的风筝般飘走。
蜡黄的小脸深陷在枕头里,眼窝处是两团浓得化不开的乌青
曲桂娥心疼得肝肠寸断,紧紧握住英子的手,看着她灰白的小脸,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
她声音发颤地对高秀平说:“去……去供销社扯块鲜亮点的布吧……英子最喜欢……”
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眼泪无声地滚落。
就在一家人几乎绝望之时,医生透露出一个特殊的信息:一个药学专业的大学生,由于疏忽写错了一组数据,导致生产出来的药物产生剧毒,导致大量患者服药后死亡。
他被判处死刑,判决执行前,他在狱中潜心研究,发现除了数据误差,他的药方没有任何问题,只是这种药还未经过临床试验,存在一定风险。况且有医疗事故的前科,没有人敢相信。
他向监狱领导保证,这种药对扩张支气管、增强呼吸肌收缩力有特效。对慢性阻塞性疾病、进行性气流受阻和慢性炎症药到病除,能治疗肺部气道和肺泡因炎症损伤导致气流进出受阻的症状。
由于那个死刑犯在犯罪之前有非常好的信誉,有一个药厂利用他的配方把这种药生产出来,这种药名叫氨茶碱。
当时政府答应死刑犯,如果这种药能治好一百个病人,就可以免于死刑。现在这个药处于试用阶段,如果敢于冒险,可以试试这个药。
这起事故引起了轩然大波,但也有研究发现,在那些少量接触该药物的患者中,有几位肺结核患者的病情竟有了好转迹象。
一家人陷入了纠结,用吧,这药没经过大量临床试验,还有医疗事故前科;不用吧,英子病情越来越重,常规治疗又效果不佳。
医生表示这或许是个机会,不过药物毒性大,使用风险极高。
曲桂娥的目光在女儿灰白的脸和医生凝重的面孔间来回梭巡,最终那目光像淬了火的铁,沉淀下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用!”她的声音不大,却像钉子一样契进寂静里。
“再险的路,也比看着孩子就这么……熄了强。”
高秀平咬咬牙说:“拼一把,总比干等着强。”
经过与医生的反复商讨,制定了一套谨慎的用药方案。
大家虽有担忧,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便同意了。当时刚出的氨茶碱是铜钱大的片,医生说一次吃四分之一就行,病情发作的时候吃一次,不能连续吃,防止事故发生。
医生给英子用上了氨茶碱,一家人守着英子焦急地等待着,每一秒都无比煎熬。
开始用药后,英子的反应很强烈,呕吐、发热等症状不断,但大家都死死守在床边。
几个小时过去了,奇迹发生了,英子的咳嗽渐渐减轻,呼吸也变得平稳起来。众人又惊又喜,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随着治疗的推进,英子的病情越来越好,脸色也恢复了红润。
仿佛枯木逢春,英子那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痉挛,间隔竟奇迹般地拉长。
那原本微弱的如同游丝的气息,渐渐变得清晰、平稳起来,像退潮后沙滩上重新规律的呼吸。
一家人喜极而泣,紧紧相拥,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在后续的治疗中,英子的病情越来越好,最终战胜了病魔,一家人也迎来了新的生活。
后来据知情者透露,那个叫氨茶碱的药物于一九五六年由中国医学科学院药物研究所的黄宗炎团队研制成功,但是并没有批量生产。
那个死刑犯本身就是药学专业的学生,通过内部渠道掌握数据,本身是想进一步研发,未曾想马失前蹄,数据出现错误。为了保命,只能铤而走险,大胆尝试新药效果。
歪打正着,他的尚方宝剑救了英子,也救了很多人。若干年后,氨茶碱变成普通药物,直到现在,林林种种的药物名称里,氨茶碱的名字还在,它初心未改。
几个月后,英子彻底康复了,又是一年除夕。饭桌上又上了一盘粉条炖肉。玲玲眼疾手快夹起一根,故意在英子面前晃悠,笑嘻嘻地说:“英子,还抢不?”
英子脸一红,想起去年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心有余悸。
但她眼珠一转,狡黠地笑了,突然从背后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根又粗又长、煮得晶莹剔透的单独粉条,得意洋洋地举起来:“哼!今年我自带‘冠军粉条’!谁也别想跟我抢这根!这是‘救命粉条’!”
全家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震天的笑声。曲桂娥抹着笑出的眼泪说:“好好好!这根‘救命粉条’归你,管够!”
高秀平也难得地开怀大笑,饭桌上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喜悦和对平凡幸福的珍惜。
正在一家人沉浸在热气腾腾的过年氛围里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闯了进来,集体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