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9月的兴安岭,白桦树的叶子刚刚泛黄。郭春海踩着晨露往北沟走,鹿皮靴子碾过枯黄的草丛,发出细碎的断裂声。昨夜下过一场小雨,泥土里泛着腥气,混合着某种若有若无的腐臭味。他蹲下身,手指拨开一丛挂着水珠的刺玫果,露出的景象让他的胃猛地缩紧——
五头母鹿的尸体横陈在灌木丛中,腹部被利刃剖开,尚未完全成型的鹿胎被粗暴地扯出,像几团紫红色的烂肉扔在落叶上。最年长的那头母鹿眼睛还睁着,湿润的瞳孔映着晨光,仿佛还在凝视某个看不见的凶手。
二愣子的骂声从身后传来,小伙子手里的五六半一声上了膛。他脖子上挂的阿莉玛送的骨串剧烈晃动,野猪獠牙磕在枪管上发出清脆的响。这他妈是...
取胎。郭春海的声音比冰还冷。重生前他在边境缉毒时见过类似的手法——毒贩为了保持毒品新鲜,会从怀孕的母畜体内取出胎盘当保鲜剂。但眼前这些鹿胎明显是被整个摘走的,刀口整齐得像是外科手术。
乌娜吉抱着孩子站在不远处,鄂伦春长袍的下摆被露水打湿,颜色深了一大片。她突然转身,把孩子往闻讯赶来的阿玛哈怀里一塞,反手抽出腰间猎刀就往前冲。郭春海一把拽住她手腕,银镯子硌得他掌心发疼。先找线索。他低声说,感觉妻子的脉搏在指尖下跳得飞快。
赵卫东蹲在最近的那具鹿尸旁,眼镜片上沾着血珠。他用树枝拨开伤口:不是普通猎刀,是手术刀片改的。技术员的声音发颤,看这切口走向,下手的是左撇子。
老托罗布和格帕欠用鄂伦春语低声交谈,两个老猎人往每头鹿嘴里塞了撮盐巴,又往地上倒了三滴酒。这是告慰枉死生灵的仪式,但今天老人的手抖得厉害,酒水洒在了腐叶上,渗出一片暗色痕迹。
追踪血迹并不困难。盗猎者显然没打算隐藏行踪,沾血的脚印一路向东,穿过榛子沟,最终消失在一片被车轮碾乱的泥地里。郭春海蹲下身,指尖抹了点泥浆搓开——里面混着柴油味,是那种进口越野车专用的高级燃料。
红旗林场。乌娜吉的猎刀插进树干,刀柄上缠的红绳像道血痕。她怀里的孩子突然哭起来,哭声在寂静的林子里格外刺耳。
回屯子的路上,二愣子一直骂骂咧咧,解放鞋把石子踢得乱飞。经过场部时,他们看见马场长正和个穿皮夹克的男人说话,那人背对着他们,手腕上的金表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张经理又来了?二愣子伸长脖子张望。郭春海却注意到那人脚上的皮鞋——意大利进口的软底鞋,左后跟磨损严重。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想起赵卫东说的左撇子。
当晚的狩猎队会议开到了后半夜。赵卫东的炕桌上摊着张手绘地图,上面标着最近三个月发现的盗猎现场。不是普通偷猎,他推了推眼镜,铅笔尖在地图上画着圈,每次都是母兽,每次都取走胚胎或者乳腺。
乌娜吉突然从箱底翻出个桦树皮盒子,里面装着晒干的鹿胎——是去年冬天难产的母鹿留下的,本打算做成药材。他们在收这个,她的声音像绷紧的弓弦,黑市上比黄金还贵。
郭春海想起重生前看过的新闻——八十年代中期,确实有国际走私集团高价收购野生动物胚胎,用于所谓的青春素提取。他刚要说话,窗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响,像是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托罗布的老套筒第一个对准窗口,格帕欠则悄无声息地滑到门边。郭春海吹灭油灯,黑暗中有几秒令人窒息的寂静,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远去。二愣子冲出去时只抓到一把空气,但院门口的泥地上留着个清晰的鞋印——左后跟磨损严重,和白天看到的一模一样。
第二天清晨,场部黑板上贴了张告示:《关于加强野生动物保护的通知》。马场长背着手在告示前踱步,残缺的小拇指神经质地抽搐着。县里的指示,他声音洪亮得反常,往后打猎要办特许证了!
郭春海注意到告示的落款日期是三天前,纸张边缘却有人为折叠的痕迹——像是从什么文件上撕下来的。更奇怪的是马场长今天穿了双崭新的皮鞋,鞋底干净得连半点泥星子都没有。
中午时分,白桦的驴车出现在溪对岸。女猎手今天没带武器,腰间别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她隔着溪水扔过来个油纸包,正落在郭春海脚前。包里是半只被解剖的貂鼠,腹腔里塞着张纸条:红旗林场仓库,今晚子时。
月亮升到白桦树梢时,狩猎队已经埋伏在红旗林场仓库后的灌木丛里。赵卫东的干扰器发出轻微的嗡嗡声,托罗布往每个人手心倒了撮狼粪粉——能掩盖人类的气味。仓库铁门上挂着把新锁,但郭春海发现窗框的螺丝已经被人拧松了。
撬窗进去后,手电筒的光束照出了一排排铁笼子。大部分笼子空着,少数几个里关着奄奄一息的母貂和狐狸。最里面的木箱上贴着日文标签,箱子里整齐码放着几十个玻璃罐,每个罐子里都泡着紫红色的胚胎,在防腐液里微微晃动。
操他祖宗!二愣子一拳砸在箱子上,惊得笼子里的母貂直往后缩。赵卫东用微型相机拍照时,手抖得差点摔了机器。乌娜吉则默默解开随身带的鹿皮口袋,给每只还活着的动物喂了粒阿玛哈给的药丸。
他们刚退出仓库,远处突然亮起车灯。郭春海把众人推进排水沟,自己趴在沟沿观察。吉普车上下来三个人,打头的穿着皮夹克,月光下那块金表闪闪发亮。他们打开仓库门时,郭春海听见了熟悉的嗓音——是马场长,正用蹩脚的普通话汇报着什么。
回屯子的路上没人说话。经过溪边时,乌娜吉突然停下,从怀里掏出个桦树皮哨子吹了三声。片刻之后,林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那只独耳灰狼带着三四头狼出现在月光下。乌娜吉把油纸包里的貂肉扔过去,狼群叼起肉,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山神的看门狗,她轻声说,该干活了。怀里的孩子突然咯咯笑起来,小手抓向月亮,仿佛要握住那把银色的弯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