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房间,狄安娜几乎是像蛇滑进水塘那样一个翻滚就扑上了软垫,尾巴“啪”的一声一扫,把地上的地毯都卷得老远。
“哈——终于!”她脸朝下地埋进了被褥,发出一声闷闷的长叹。
今天简杜叫她起得太早了,比正常还要早——明明昨晚她和她一起研究房源研究到月上中天。她脑袋昏昏沉沉地抵在枕头上,尾巴漫不经心地卷起,又散开,缓缓地在空气里摆动着,像是在模仿梦境里云雾的涌动。
“我要先睡一觉……起码睡够一个小时……不然下午就没办法应付那只老狐狸了……”
她嘀咕着把整个人裹进被子里,像一截蜷曲起来的碧青色小虫子。
但是从简杜那边走过来,又和月妈妈他们一起吃完早餐,再到书房一番商谈,残留的那点瞌睡已经全然消散了,这会躺在床上反倒清醒的睡不着了。
脑海里还在转着今早在书房里星见宗一郎说的那个观测任务——K-411行动,虽然他嘴上没说什么,但从宗一郎那略显迟疑的神情来看,就知道这活绝对不轻松。
而星见风戽……狄安娜暗自“啧”了一声。那老头平常下棋的时候最爱捣鬼耍赖,口口声声说“谋略即武力延申”,其实就是不悔棋耍赖、还振振有词地胡搅蛮缠。
尽管从平常看起来有些为老不尊,一向也对她宽容,甚至隐隐偏袒,但要说动他在原则上——谈条件、换资源——那恐怕不是靠撒娇就能搞定的了。
毕竟那可是一个大家族的大长老,单从对方下棋藏子耍赖、话里话外挖坑让你自己跳的行为,那今天真的得打十二分精神应付这个老狐狸了。
“唉,明明是我要出任务,他还一副要从我身上刮三层皮的样子……”狄安娜轻轻嘟哝,翻了个身仰躺在床上,整条蛇尾从床尾蜿蜒滑落,盘在床下如一团青烟般蜷绕着。
但她的心思没有完全沉在那个观测任务上。
她想起了尼尼微。
她伸手,从放在床头的小布袋里摸出一枚荔枝大小的黑色种子——光滑、沉甸甸的,有点像抛光后的黑曜石,表面带着天然的不规则纹路。
阳光透过窗格斜斜照入,照得那颗种子微微泛出一层暗红色的晕光,好像里头封着一颗未曾苏醒的小火焰。
她静静地看着它,目光有一瞬间变得遥远。
这颗种子,是她前几天从尼尼微手里拿到的。
准确来说,是那一场奇异的“并肩”之后的馈赠。
当时他们两个在空洞深处废弃花圃里,她靠着尼尼微 看完了那本旧日记,也知道了一个尘封许久的故事。
故事里的小女孩最终没有等到她想等的人,但她带着她的妈妈种出了梦想中的花朵。
尼尼微在她要走的时候,突然它从花冠中伸出了一根触须,在自己的核心里掏出了这几颗种子交给了狄安娜。
狄安娜盯着那颗种子看了很久。
那日记的结尾页,已经模糊了墨迹,但她还是记得那一页上潦草却温柔的笔迹:“如果我能变成一颗种子,将来我一定要开在妈妈的病房前……”
她轻轻将那颗黑色种子捧在掌心,翻来覆去地看。它温热的触感并非幻觉。她也让赫利俄斯查过,截止目前所有的记录里没有一种种子状结构符合它的样子。这是某种变异?还是尼尼微体内,在残存的那一点点“人”的部分中,凝结出的“愿望”?
不知是错觉还是阳光的折射,她仿佛看到种子上浮现出一丝淡金色的纹路,如同植物苏醒时最初的脉动。
——也许是种子,也许是记忆,也许只是梦。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狄安娜终于安心地睡着了,呼吸慢慢均匀下来,尾巴自然地垂在榻边,在晨光与藤架影子的交错中轻轻摆动着。
小院外,一只茶花上的露水悄然滴落。
……
“妈妈,我真的好想你……”
锈迹斑斑的铁门在风里吱呀摇晃,刮擦声像极了妈妈临终前沙哑的咳嗽。
女孩将那朵淡粉色的花紧紧地抱在胸前,蜷缩在枯败的花圃中央,声音像风中细沙,一点点融进死寂的大地,娇嫩的花瓣随着她浅浅的呼吸颤动。
“想你做的鲜花饼,想你教我怎么种花……”
她费力地扯起衣角擦拭脸颊,却摸到一手黏腻 —— 侵蚀的黑纹不知何时已爬上脖颈,在苍白的皮肤上蜿蜒成荆棘的模样。
那些暗纹像有生命般蠕动,她眼眶微微颤动,侵蚀不断在她体内蔓延,让她感到眼皮无比的沉重。
恍惚间,眼前的花圃发生了变化,她看到自己站在阳光下,脚下是湿润的泥土,花朵盛放,风中满是青草和泥土的香味,那是一座鲜花盛开的花园,生机勃勃,每一片花瓣都见证着她和母亲共同度过的时光。
那是她和妈妈一锄头一锄头挖出来的花园,是她亲手撒下种子,再一点点浇水看它们破土的地方。
记忆突然鲜活起来:七岁那年暴雨倾盆,妈妈把雨衣全裹在她身上,自己却淋得湿透,只为护住新播下的花种;八岁生日,妈妈变魔术似的从围裙口袋掏出朵沾着晨露的尼尼微种子,说这是世界上最珍贵的花。
“妮妮!”一个熟悉而温柔的声音从花海中响起。
她猛地抬头,那是妈妈——身着白衣,如春日的阳光一般明亮,她朝她伸出手,笑容温暖如沐浴在她身上的阳光,那是她最熟悉不过的神情。
“你是妈妈的骄傲。”
“妈妈!”她的声音终于不再颤抖,而是一声哽咽的呼唤。可那光芒转瞬即逝,眼前的花园开始剥落,像被大风吹散的幻影,连同妈妈的影子也一同消失。
“妈妈!”泪水顺着女孩灰白的脸滑落,滴在周围的粉白色花朵上。
她眨了眨眼,花园不见了,妈妈也不见了,身边依旧是腐朽的土地与灰败的天空。只是这一次,头顶的天空变了,竟是一片湛蓝,清澈如洗。天幕下,一朵朵粉白色的花苞在风中轻轻摇曳。
耳边传来嗡嗡声,像是蜜蜂,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可她已经没有力气转头去确认了。
女孩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从嘴角溢出的血花染红了花瓣。
“妈妈…… 我真的好想你……” 她把脸埋进花束,贪婪地汲取着若有若无的花香,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像风中的羽毛,飘飘忽忽。
“妮妮很听话,每天都会把我们的房子打扫一遍…… 可是妮妮很没用…… 没能帮你守住它…… 也没记住你教我的种花方法……”
她的呼吸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带着哭腔,她的声音几乎碎成了风里的一缕气息。
“妈妈……妮妮想你了……想来陪你……想和你一起再种花……”
就在这句低语落下的一瞬间,耳畔忽然传来轻柔的沙沙声,她身下的花圃开始变化,一朵、两朵、无数朵粉白色的花苞在她身边破土而出,扑簌簌地绽放成片,盛开的声音细微却充满生命力。
花朵的根部,一根根柔滑而强韧的触须缓慢探出,不断朝着四周蔓延,它们悄然覆盖了整个花圃,将原本干涸破碎的泥土重新包裹成一片柔软的花海。
从花心中飘洒而出的浅黄色花粉,像金色的雪,又像点点星光般闪耀,洒落在女孩苍白的脸上。她望着漫天花瓣和湛蓝的天空,嘴角慢慢勾起一个浅浅的笑。
“妈妈……”她轻声说,“我把……尼尼微种出来了……”
“它已经……开了五次花了……”她的眼神开始涣散,但声音里透着某种难以掩饰的骄傲和欣慰,“我是不是……很厉害……”
花瓣簌簌飘落,如柔软的雨,淡粉色、白色的瀑布般倾泻而下,将她瘦弱的身躯慢慢掩埋。她只是静静地躺着,脸上带着笑,仿佛终于听见了妈妈的回应。
粉白色的尼尼微花朵随风摇曳,像是骑士守护他的公主般地围绕着她,而高空中,无数骇蜂在粉白花海上方盘旋飞舞,嗡嗡作响,像是在为她低声哀悼,仿佛在为这位带着母爱穿越破碎世界的女孩吟唱安魂曲。
风吹过,带来一缕缕温柔的香气。
女孩的呼吸逐渐减缓,一次比一次轻柔,直至完全停止。但她脸上的神情平静,仿佛沉入了某个美丽的梦。
在那最后的一刻,她不再孤单。她在母亲的怀抱中,被鲜花环绕,她的痛苦消散于无尽绽放的梦境之中。梦中有光,有泥土,有妈妈,还有她亲手种下的第一朵花。
蔚蓝的天空下,是一片淡粉色的海洋。尼尼微的卷须微微颤动,守护着赋予它生命的女孩。
于是,流浪在痛苦中的女孩,终于在这片粉白的梦里回到了妈妈的怀抱,归于安眠。
她安睡了,永远与她挚爱的花朵交缠,与她母亲的骄傲,带着那片粉白色的梦,在永不凋谢的花园中安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