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之而来的是更深重的自我厌弃。他有什么资格去想象、去觉得她“有意思”?
他猛地合上文件夹,发出不小的声响,吓了向恒一跳。
“很吵。”何以琛冷冰冰地丢下一句,起身大步走向茶水间,留下向恒对着他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何以琛站在茶水间的窗边,看着楼下繁华的街道和如织的车流。
他知道,自己是通过向恒,在卑微地、隐秘地窃取着关于她的零星碎片。
这点滴的消息,像沙漠中的水滴,瞬间就被愧疚与思念的沙砾吞噬,反而让他更加干渴,也更加痛恨这样卑劣的自己。
而他不知道的是,电话那头的温颜,在结束和向恒的对话后,也会对着电脑屏幕发一会儿呆。
她会想,向恒学长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是不是就在旁边?他听到了吗?他…会不会有一点点在意?
但随即,她便摇摇头,驱散这不该有的念头。
那晚KtV里何以琛崩溃的哭诉言犹在耳,那是一个她永远无法也无意踏入的世界。
她早已决定不再打扰。
于是,那些通过第三人传递的、微不足道的消息,成了连接过去与现在、连接两个背道而驰的人之间,唯一脆弱的、无声的纽带。
风起于青萍之末,而思念,藏于无人知晓的角落。
在上海这座巨大的城市里,他们各自忙碌,各自生活,仿佛从未在彼此的世界里留下过痕迹。
只有偶尔深夜梦回,或者某个似曾相识的瞬间,心底那根被刻意遗忘的弦,才会被轻轻拨动,发出一声微弱而惆怅的回响,旋即又复归于沉寂。
一个寻常的周五晚上,何以琛和向恒加班结束后,就近找了一家格调不错的西餐厅解决晚餐。两人坐在靠里的卡座,讨论着一个棘手的案子。
向恒正说得起劲,忽然用脚在桌子底下碰了碰何以琛,压低声音,眼神瞟向斜后方:“欸,以琛,你看那边。”
何以琛不耐地蹙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餐厅柔和的灯光下,角落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他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温颜。
她穿着一条简单的米白色连衣裙,头发松松地挽起,露出纤细的脖颈,侧脸在灯光下显得安静而柔和。
而她的对面,坐着一个穿着西装、头发梳得油亮、手腕上戴着醒目名牌表的男人。男人正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手势夸张,脸上带着一种过于自信的笑容。
“相亲?”向恒挑了挑眉,用口型无声地说。
何以琛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随即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
他收回目光,拿起水杯喝了一口,语气平淡:“别人的事,少打听。”
向恒却来了兴致,竖起耳朵,开始“不经意”地偷听那边的对话。
只听那个男人提高了些音量,语气带着几分炫耀:“…所以我说,女孩子嘛,最重要的是嫁得好。像温小姐你这样漂亮又有气质的,根本不需要这么辛苦做什么编辑。
我名下有两套房产,车是刚换的宝马,你以后要是跟了我,在家看看剧、逛逛街、做做美容就好…”
温颜端坐着,脸上挂着礼貌却疏离的微笑,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
等男人终于告一段落,她才缓缓开口,声音轻柔,内容却让偷听的向恒差点喷出水:
“谢谢王先生的好意。不过,我更认同康德的观点,人非工具,而是自身的目的。工作的意义于我而言,在于实现自身的理性本质和价值,而非仅仅是谋生或取悦他人的手段。
当然,如果您对德国古典哲学不感兴趣,我们也可以探讨一下《物权法》中关于婚前财产公证的实际操作流程,或者罗尔斯在《正义论》中提出的‘无知之幕’对现代婚姻契约精神的启示意义?”
“……”对面的王先生显然懵了,脸上的笑容僵住,张着嘴,半天没接上话。
他大概从来没在相亲场上遇到过这种“学术攻击”。
“噗——”向恒赶紧捂住嘴,憋笑憋得肩膀直抖,用气声对何以琛说,“我的天…温颜学妹这杀伤力…哈哈哈…”
何以琛的嘴角也控制不住地微微上扬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他看着那个明明在说着最拗口难懂的话,却一脸平静淡然、仿佛只是在讨论天气一样的温颜,心底那片沉寂已久的湖,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层层叠叠的、复杂的涟漪。
她还是那样,安静的外表下,藏着敏锐的机锋和一种不为人知的倔强。
那个王先生显然觉得场面失控且无比尴尬,又硬撑着聊了几句毫无营养的话,终于找了个借口,几乎是仓皇地结账离开了。
温颜看着他几乎是逃离的背影,轻轻松了口气,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眉宇间掠过一丝淡淡的疲惫。
这时,向恒终于忍不住,笑着起身走了过去:“温颜学妹!这么巧啊!”
温颜闻声抬头,看到向恒,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目光越过他,看到了跟在他身后、正缓步走来的何以琛。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她站起身,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属于老同学久别重逢的微笑:“向恒学长,何学长。好巧。”
她的语气自然得体,没有一丝一毫的局促或不自在,仿佛他们真的只是偶然遇见的普通校友。
“刚才那是?”向恒挤挤眼,明知故问。
温颜无奈地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点歉意:“家里安排的,没办法。让你们见笑了。”
她回答得落落大方,既不掩饰,也不多言,轻易地将那场尴尬的相亲一带而过。
“哪有见笑,明明很精彩!”向恒哈哈大笑,“康德和《物权法》,绝了!”
温颜微微抿唇,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一直沉默的何以琛。
何以琛站在灯光的阴影处,看着她平静的侧脸,听着她云淡风轻的语气。她表现得如此正常,正常得就像他们之间那短暂的、心照不宣的靠近从未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