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比的手掌还残留着糖粉的黏腻，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像是要把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攥进骨头里。星玄站在溪边，背对着他，银发在海风中轻轻晃动，像一缕不会熄灭的冷焰。
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他只是抬起右脚，朝山坡方向迈了一步。
这一步不大，却像在沙地上划了条线——你要跟上来，就得自己走。
克比喉咙发紧，膝盖还在打颤，刚才站起的那股劲儿像潮水退去，双腿软得像泡过水的纸。他低头看了眼掌心，那颗被捏碎的糖果早已没了形状，只剩下一点甜腥混着血丝，在皮肤褶皱里结成暗红的痂。
他咬住下唇，牙齿陷进肉里，用痛感压住颤抖。
然后，他拖着腿，往前挪了一步。
又一步。
脚底磨过粗石，破旧的军装裤管被荆棘勾住，撕啦一声裂开半尺长的口子。他没停，硬是把腿从藤蔓里扯出来，继续走。百米外，星玄的身影越来越远，但他每一步都走得极稳，仿佛在等一个答案。
克比终于撑到溪边巨石旁，整个人向前扑倒，手撑在湿滑的青苔上，差点滑进水里。但他没趴下，也没跪，而是用双臂死死撑住身体，像一头快断气却不愿低头的野狗。
“呼……呼……”他喘得像破风箱，胸口剧烈起伏，眼前发黑。
星玄这才蹲下，从作战服侧袋取出一个半透明水囊，放在石头上。水囊里液体泛着微光，像是把整片星河都装了进去。
“灵泉。”他说，“能洗掉你身体里烂掉的零件，顺便给还没长出来的装上马达。”
克比盯着那水囊，眼皮跳了跳。
“我不……我不需要施舍。”他声音沙哑，像是从井底捞上来的。
星玄没动，也没反驳，只是把水囊往前推了半寸，像之前放那张劳工条例一样。
“这不是施舍，是资源。”他说，“你不用，它就流进溪里，喂鱼。”
溪水哗啦流过石缝，映着天光，清澈见底。可克比知道，自己体内早就不干净了——常年挨饿，被鞭子抽出来的旧伤，还有那些夜里偷偷哭完又逼自己闭嘴的屈辱，全都烂在骨头缝里。
他盯着水囊看了足足三分钟，忽然伸手，不是去拿水囊，而是先捧起一捧溪水，狠狠漱了口。
吐掉，再捧，再漱。
直到嘴里那股血腥味淡了，他才伸手，把水囊拿了起来。
拔开塞子，仰头灌下。
第一口入喉，像吞了团烧红的铁丝，从食道一路烫到胃里。第二口下去，四肢百骸像是被无数根针同时扎穿，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他跪倒在地，蜷缩成一团，牙齿咬得咯咯响，硬是没叫出声。
星玄静静看着，没扶，也没说话。
白站在不远处，指尖轻轻一捻，一片糖纸在她手中折成纸鹤，翅膀微微颤动，像是在替克比数痛感。
灵汐踩着光晕蹦过来，小脚丫一蹬，跳上克比背脊，像只不重的猫。
“疼就哭呗，又不是丢人。”她奶声奶气地说，“我上次被世界树卡住脚趾头，嚎得整片星域都听见了。”
克比没回应，只是抖得更厉害了，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突然，他猛地弓身，一口黑血喷了出来，溅在石头上，冒着细小的泡，闻着像腐烂的铁锈。
“排出来了。”星玄点头，“三年营养不良，两处陈旧性骨折，还有七条经脉被淤血堵死——现在，清了。”
克比趴在地上，呼吸急促，但眼神比之前亮了一分。
他抬起手，看着掌心——那粒星辰碎屑还在，只是颜色更深了，像是吸饱了血的宝石。
灵汐哼起一段调子古怪的歌谣，音节像玻璃珠滚在瓷盘上，清脆又空灵。她从袖子里掏出一串用碎屑编成的手链，轻轻套在克比手腕上。
“送你啦。”她说，“戴上它，梦里就没人敢打你。”
手链刚扣上，克比身体猛地一震。
他眼前一黑，意识被拽进梦境。
还是那个院子，还是贝鲁梅伯的鞭子，人群在笑，他在爬，捡硬币，捡糖纸，捡别人踩过的鞋印……
可这一次，他忽然停下了。
他抬头，看见星玄站在远处，手里拿着水囊。
他低头，看见自己手腕上的手链，正微微发烫。
然后，他听见灵汐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红狗不准欺负人！”
梦境轰然碎裂。
克比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气，冷汗顺着额角滑下。他第一反应不是摸脸，而是低头看手——糖粉已经不见了，掌心干干净净，只有手链在微微发光，像一颗被驯服的星星。
他缓缓坐起，动作僵硬，但没求援。
星玄和灵汐都没伸手。
他靠着石头，一点一点，把自己撑了起来。
双腿还在抖，膝盖发软，但他站直了。
面朝大海。
风从海面吹来，带着咸腥和自由的味道。
他缓缓抬起双手，握拳。
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手臂肌肉微微颤抖，但拳头越攥越紧，像是要把刚才那口黑血吐掉的软弱，连同过去所有低头的日子，全都捏进掌心。
灵汐跳上星玄肩头，小声说：“他拳头握得比上次紧。”
星玄嗯了一声，没多说。
白折完纸鹤，轻轻一抛，糖纸做的翅膀扑棱两下，飞向海面。
克比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只有拳头紧握，像是攥住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星玄忽然开口：“灵泉清了你的身，手链护了你的梦。”
他顿了顿。
“但接下来的路，没人能替你走。”
克比没回头，也没说话。
他只是把拳头举到眼前，盯着那发白的指节，像是在确认——这真的是我的手吗？
星玄转身，朝山坡走去。
灵汐趴在肩上，晃着小腿：“下一个世界，我要收集海浪的声音。”
白跟上，脚步轻得像雪落。
克比站在原地，风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军装破烂不堪，手腕上的手链微微发烫。
他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胸口。
那里空空如也。
糖果不在了，包装纸也不见了。
但他记得，自己曾经攥着它，从泥里爬起来。
他低头，看向脚边那滩黑血。
血已经凝固，边缘微微卷起，像一张被撕碎又试图拼回的纸。
他抬起脚，往前迈了一步。
脚印落在干涸的血迹上，踩出一个清晰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