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风楼内的空气,仿佛在那名亲卫话音落下的瞬间,凝固成了琉璃。
方才还流淌着暧昧与野心的暖香,此刻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以及窗外愈发清晰的,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坊门关闭的沉重闷响。
太平公主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她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与魅惑的凤目,此刻因震惊而睁大,倒映着烛火,却是一片冰冷的惊骇。
她不是寻常的宫中妇人,她深知“引突厥五万铁骑入关”这十二个字的分量。这不再是朝堂上的权谋算计,不是可以徐徐图之的政治博弈。这是战争,是国难,是能让大唐这艘巨轮都为之倾覆的惊涛骇浪。
她猛地扭头,死死地盯住陆羽,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是不是个扫把星。母后刚动了杀心,要他去做那把阴私的刀,结果刀还没磨亮,目标就直接掀了桌子,引来了一场天大的祸事。
可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看到的,是陆羽平静得可怕的脸。
他没有慌乱,没有恐惧,甚至连一丝惊讶都吝于表露。他只是站在那里,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切。他手中的那份“投名状”,那道滚烫的密旨,似乎并未灼伤他的手,反而与他掌心的温度融为了一体。
“殿下,”陆羽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楼内摇摇欲坠的气氛,“看来,臣这趟丰州之行,会比预想中……热闹一些。”
一句“热闹”,驱散了死亡的阴霾,却带来了一股更加凛冽的寒意。
太平公主的呼吸,终于恢复了平稳。她毕竟是武则天的女儿,骨子里流淌着同样的,越是危急关头,越是冷静的血液。她重新坐下,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葡萄酒,一饮而尽。
“何止是热闹。”她放下酒杯,发出“铛”的一声脆响,“这简直是要把天给捅个窟窿。李思明这个蠢货,他以为引狼入室,他就能当那一方的土皇帝?默啜的野心,岂是他一个小小都尉能满足的。”
她看向陆羽,眼神变了。不再是审视与试探,而是一种真正将对方视作同盟的锐利。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你那个中书舍人的身份,到了战场上,连一张废纸都不如。母后的密旨,是让你去杀人,不是让你去送死。”
“所以,臣更需要殿下的帮助了。”陆羽将那张写满名字的宣纸,凑到烛火前。
火苗舔舐着纸张,将其化为一缕青烟和簌簌的灰烬。上面的每一个名字,都已刻入他的脑海。
“这些人,”陆羽看着那最后一丝火星熄灭,“原本是您的眼睛和耳朵。现在,我需要他们变成臣的刀和剑,甚至是……盾牌。”
太平公主明白了。在五万铁骑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显得苍白。陆羽需要的是能直接动用的力量,是能帮他在乱军之中活下来,并找到机会反击的力量。
“影子会跟着你。”太平公主做出了决断,声音里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果决,“我的人,到了北境,你可以全权调动。我只有一个要求。”
“殿下请讲。”
“活下来。”太平公主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第一次,她没有用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而是平视着他的眼睛,“你若死了,本宫的这笔投资,可就血本无归了。本宫,不做亏本的买卖。”
她的话,听起来像是在计较得失,可那双凤目深处,却藏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真实的担忧。
陆羽心中一暖,郑重地点了点头:“臣,遵命。”
他转身离去,背影决绝,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太平公主站在窗前,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中,久久未动。夜风吹拂着她的罗衫,她忽然低声自语,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那沉沉的夜色:
“陆羽,你究竟是本宫的机缘,还是……劫数?”
……
长安城的夜晚,从未如此寂静,也从未如此喧嚣。
宵禁的鼓声提前敲响,带着一种急促而肃杀的韵律。往日里灯火通明,歌舞不休的平康坊,此刻一片死寂,只有几盏风灯在紧闭的门前,瑟瑟发抖。
取而代之的,是贯穿了整座城市的,甲胄的摩擦声与整齐的脚步声。一队队金吾卫士兵,手持长戟,面容冷峻,在各条主干道上往来奔行,驱赶着零星的夜归人,封锁了所有的坊门。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有些消息灵通的权贵府邸,已经亮起了彻夜不熄的灯火。
陆羽乘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在黑暗中穿行。他亮出了中书省的腰牌,加上那枚太平公主府的特殊徽记,才得以在层层关卡的盘查下,一路畅通无阻地向着皇城而去。
他掀开车帘的一角,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象,心中一片清明。
李思明叛乱,引突厥入关。此事,绝非偶然。
一个折冲都尉,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更没有那么大的能量,能和突厥可汗直接搭上线。他的背后,一定还有人。是李氏宗亲中不甘寂寞的某位王爷?还是朝中与武后积怨已久的旧臣?
甚至……陆羽的脑海中,闪过一个更大胆的猜测。
会不会,连突厥的入侵,本身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用一场边境大败,来动摇武后的统治根基,从而为某些人创造上位的机会?
若真是如此,那他即将踏入的,就不是一个单纯的战场,而是一个巨大而血腥的棋局。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
此时的承天门广场,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数十名宦官提着灯笼,照亮了每一寸地面。一辆辆华贵的马车停在远处,一个个平日里养尊处优的朝中大员,此刻都面色凝重,脚步匆匆地向着太极殿的方向赶去。许多人甚至衣冠不整,显然是刚从被窝里被紧急叫出来的。
陆羽下了车,混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他看到吏部尚书裴行本,正和几个官员低声交谈,脸色铁青。他看到武承嗣和武三思兄弟俩,聚在一起,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惊惶。
他还听到了各种压低了声音的议论。
“听说了吗?丰州丢了!五万突厥蛮子啊!”
“李思明那厮,平日里看着老实本分,怎敢做出这等通敌叛国之事!”
“哼,我看,未必是他一人的主意。他可是霍王的侄孙,李家的人!”
“噤声!此等时候,休要胡言!”
恐慌、猜忌、幸灾乐祸……各种情绪在人群中发酵。
就在这时,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显得格外刺耳。
“依老夫之见,此皆因朝廷重文轻武,滥用酷吏,以致边将离心,外族轻我大唐!当务之急,应立刻下罪己诏,安抚人心,并派遣使臣,携重金前往突厥王庭,以……以和为贵!”
陆羽循声望去,说话的是国子监的一位老祭酒,以迂腐闻名。他此刻正唾沫横飞,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周围几个武将出身的官员,闻言气得吹胡子瞪眼,却又不好当众发作。
陆羽心中冷笑。和谈?这是要把大唐的脸面,按在地上让突厥人踩。
他不再理会这些嘈杂,径直走进了灯火辉煌的太极殿。
殿内,早已站满了文武百官,嗡嗡的议论声,几乎要将殿顶掀翻。所有人都像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
突然,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道玄色的身影,出现在了大殿的入口。
武则天到了。
她没有穿那身象征至高无上皇权的十二章衮服,依旧是一身绣着金凤的玄色常服。她没有疾言厉色,脸上甚至看不到丝毫的怒气,只有一种比千年寒冰更冷的平静。
可正是这种平静,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骤然下降。
所有官员,无论心中作何感想,此刻都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山呼万岁,头颅深深地埋在臂弯里,不敢抬头。
武则天一步步走上御阶,在龙椅前站定。她没有坐下,而是转身,用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目,缓缓扫过阶下跪着的每一个人。
目光所及之处,官员们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平身。”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谢陛下。”众人战战兢兢地起身。
“北境急报,想必诸位爱卿都已知晓。”武则天开门见山,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丰州都尉李思明,叛国通敌,引突厥五万铁骑入关。现在,丰州已失,北境烽烟四起。”
她顿了顿,目光在裴炎那张阴沉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朕想听听,诸位爱卿,有何高见?”
殿内一片死寂。
方才还慷慨陈词的老祭酒,此刻缩着脖子,屁都不敢放一个。
许久,宰相裴炎出列,沉声道:“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应立刻从关内道、河东道抽调精兵,命宿将统领,北上驰援,先稳住战线,再图收复失地。至于主帅人选,臣举荐右武威卫大将军程务挺,程将军久经战阵,熟悉北境军务,堪当此任。”
他的提议,中规中矩,也是眼下最稳妥的办法。
武则天不置可否,目光转向武承嗣:“魏王,你以为呢?”
武承嗣吓了一跳,连忙出列,结结巴巴地说道:“臣……臣附议,裴相所言极是,极是……”
武则天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与鄙夷,不再看他。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穿过层层人群,精准地落在了大殿后方,那个身着九品官服,却站得笔直如松的身影上。
整个大殿的文武百官,都顺着她的视线,齐刷刷地回头望去。
陆羽。
这个名字,在所有人的脑海中同时闪过。
是他?陛下在这种时候,看他做什么?
陆羽心中一凛,知道自己终究是躲不过去。他坦然地迎上武则天的目光,心中早已没有了半分波澜。
“陆羽。”
天后的声音,再次响起。
她只叫了他的名字,却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陆羽从人群中走出,来到大殿中央,躬身行礼:“臣在。”
武则天看着他,那张年轻而俊朗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她忽然觉得,满朝文武,竟不如这一个九品芝麻官来得镇定。
她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巨石,重重地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你领了朕的密旨,要去丰州。现在,李思明反了,突厥人进来了。朕的刀,还没出袖,肉就已经烂到了骨头里。”
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股令人心胆俱裂的杀伐之气。
“你说,这块烂肉,朕该怎么剜?”
“这仗,又该怎么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