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北境陈州城内外因“陈凉直道”工程而喧嚣鼎沸、无数双眼睛或明或暗地聚焦于那片隐藏着萧瑟的密林之时,另一条与主剧情并行、却同样牵动人心的线索,在远离北境烽烟的江南水乡,悄然展开。
北境,那条吞噬了沐剑屏的滔滔大江下游。 一支由沐剑屏直属亲卫和北风烈部分水性极佳成员组成的搜寻小队,依旧在日复一日地进行着几乎看不到希望的工作。
他们乘着小舟,沿着宽阔而湍急的江面,从上一次搜寻的终点再次开始,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扫视着每一寸河岸、每一处洄水湾、每一片可能挂住衣物的芦苇荡。他们深入沿岸的村庄,询问每一个可能见过陌生落水者的渔民和农户。
“兄弟,有没有见过一位穿着银色盔甲,或者破损衣衫的女子?个子高挑,模样很英气……” “老丈,前些时日可曾从江里救起过人?任何生还者都可以告诉我们!”
得到的回答,多半是无奈的摇头和同情的目光。江水无情,从那么高的悬崖坠落,又经过这么长距离的冲刷,生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很多人心里都明白,这或许只是一场尽人事、听天命的徒劳。
但没有人提出放弃。 “活要见人,死……总要给沐将军一个归宿,给兄弟们一个交代!”带队的老兵声音嘶哑,却带着钢铁般的意志。他们是沐剑屏一手带出来的兵,沐将军平日里待他们如手足,战场上更是多次身先士卒,救他们于危难。如今将军失踪,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他们也绝不会停下搜寻的脚步。这种不抛弃、不放弃的精神,早已融入了北风烈和边军的骨血之中。江风凛冽,吹不散他们脸上的执着;希望渺茫,磨不灭他们眼中的坚持。
然而,命运有时就是如此莫测。就在北境搜寻队在下游苦苦寻觅之时,沐剑屏的命运轨迹,已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带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时间回溯到沐剑屏毅然跳下悬崖的那一天。 在她坠入冰冷的江水中,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口中依旧无意识地喃喃着对萧瑟的嘱托:“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汹涌的江水裹挟着她重伤昏迷的身体,一路向下。就在她即将被彻底吞噬之际,一艘正巧顺流而下、赶往江南老家运送一批紧要货物的盐船,发现了江面上漂浮的异常。
船主名叫李隐,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儒雅中带着商人的精明,眼神却颇为清正。他常年行走于这条水道,见识广博,心肠也算热络。他立刻命水手将人救起。
当沐剑屏被拖上甲板时,已是气息奄奄。她浑身衣衫破碎,被江水浸泡得肿胀发白,身上多处伤口皮肉外翻,脸色惨白如纸,唯有紧蹙的眉头和偶尔无意识翕动的嘴唇,显示着她尚存一丝生机。那身标志性的银色软甲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一些残破的布条勉强蔽体。
李隐见状,心中一惊。他看出此女绝非普通落水者,身上的伤势更像是……刀剑与剧烈撞击所致?他不敢怠慢,立刻唤来船上的随行郎中(盐商行船,常备医师以防不测)进行急救。
郎中一番施针用药,勉强吊住了沐剑屏的一口气。李隐看着昏迷不醒的女子,心中犯了难。此行货物紧要,归期已定,不可能为此耽搁。但若将此女随意交给沿途官府或弃之不顾,又于心不忍。
“罢了,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李隐叹了口气,“看她伤势,非寻常人家女子。且先带回江南家中,请名医诊治,待她醒来问明缘由,再作打算。”
于是,沐剑屏便被安置在盐船干净的舱室中,由李隐的一名细心老仆照料着,随着船只,一路南下,远离了北境的硝烟与厮杀,驶向了那个烟雨朦胧、小桥流水的江南。
船行数日,抵达江南李隐的家乡——一座名为“临渊”的繁华州城。李隐在此地是颇有名望的盐商,家资颇丰,宅院幽静。
他将沐剑屏安置在家中一处僻静雅致的客院,立刻请来了城中最好的几位大夫联合会诊。大夫们对沐剑屏沉重的伤势啧啧称奇,均言她能活下来已是万幸,至于何时能醒,能否恢复,则要看天意了。
李隐也不吝啬钱财,用好药悉心调理。
就这样,在跳崖后的第七天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雕花木窗,洒在沐剑屏苍白的脸上时,她那长长的、如同蝶翼般的睫毛,终于微微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原本锐利如鹰、充满英气的眼眸,此刻却是一片茫然与空洞,仿佛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迷雾。她怔怔地望着陌生的床幔,陌生的房间,眼中没有丝毫属于“沐剑屏”的警觉与锐利,只有初生婴儿般的懵懂与无助。
一直守在旁边的侍女惊喜地叫来了李隐。
李隐快步走入房中,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姑娘,你醒了?感觉如何?可还记得自己是谁?家在何方?”
沐剑屏转过头,看向李隐,眼神依旧空洞。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最终,变成了一句反复的、带着某种执念般的低语: “活……下去……要……活下去……” “他……要……活下去……”
除此之外,关于她的姓名、身份、来历、过往……一切的一切,都仿佛被那冰冷的江水和坠崖的剧烈冲击彻底抹去,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李隐又尝试问了几个问题,甚至提到了“北境”、“军队”、“将军”等可能相关的词汇,但沐剑屏只是茫然地看着他,口中依旧反复念叨着那几句关于“活下去”的呓语,仿佛那是烙印在她灵魂深处唯一的印记。
交流无果,李隐看着眼前这失忆的女子,心中怜悯更甚。他叹了口气,对侍女吩咐道:“好生照料。既然是在黑江下游发现的她,又与江水有此渊源,在她想起自己名字之前,便暂且叫她‘阿水’吧。”
于是,曾经叱咤风云、统领千军万马的北境女将沐剑屏,就这样在江南李家的深宅大院里,暂时以“阿水”这个朴素的名字安顿了下来。
她的身体在名医良药的调理下,开始缓慢恢复。外伤逐渐愈合,内腑的震荡也趋于平稳。但记忆的闸门,却紧紧关闭,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
她安静地待在院子里,有时会坐在窗前,望着庭院中的芭蕉和假山发呆,一坐就是半天;有时会无意识地模仿着侍女的动作,学习着最基本的生活起居;但更多的时候,她只是沉默,眼神空茫,仿佛灵魂缺失了最重要的一块。
李隐是个信人,既然救下了阿水,便负责到底。他让下人好生照顾,饮食起居皆按上宾之礼,并未因她失忆而有丝毫怠慢。他也暗中派人打听过北境是否有什么身份高贵的女子失踪,但消息传到江南已多有延迟和失真,并未得到什么确切的线索。
“且先让她在这里将养着吧,或许哪天,她就能想起来了。”李隐对家人如是说。
就这样,沐剑屏,如今的阿水,如同一颗被江水冲离了原本轨道的星辰,暂时隐匿在了江南的蒙蒙烟雨与深深庭院之中。她忘记了战场,忘记了责任,忘记了那个她以生命为代价去守护的人,只余下那句“要活下去”的执念,在空荡的记忆之海中,孤独地回响。
而在遥远的北境,关于她的搜寻仍在继续,她的名字,依旧牵动着无数旧部的心弦。两条命运之线,一明一暗,一北一南,等待着未知的交汇之日。